非常快樂,那公子娶了回去,穿的是綾羅錦繡,吃的是鵝鴨豬羊,住的是高堂大廈,睡的是翠被牙床,冬天來圍爐飲酒,夏天來水閣乘涼,正經的娘子都打靠背後,獨與他像漆投膠水,蜜拌糖霜,那一種的風流富貴不同著受用?那一節的良辰美景不同著慶賞?真個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獨苦那呆打孩的姐姐,嫁了賣柴蠢漢,守著一根扁擔,受盡了萬種淒涼。這妹子果然歡娛嫌夜短,那姐姐真個寂寞恨更長。後來公子的正室死了,把妹子冊立起來,就做了一品堂堂;那公子直升到尚書閣老,這妹子便受了鳳鸞章,戴起那珠冠寶髻,與公子到老成雙,生下來兒孫滿膝,說不盡種種風光,被文人編成歌句,到如今萬口稱揚。”
璇姑笑道:“四嫂出口成章,原來是個女才子哩!”四嫂道:“這是我們街坊上一段風流佳話,那家子不買本來唸念?我自小就讀得爛熟的,啥仔柴積米積,後來那姐姐想起當初不合執板了些,把這段美滿姻緣奢華富貴讓與妹子受用,自己守了那賣柴的窮漢,每日兩餐稀粥,夏天沒帳子,冬天沒被頭,終日怨恨,終年凍餓,生生的把一個美貌佳人弄成了一根枯柴杆兒,苦了幾年就苦死了。方才大姑娘說的好,認不得真;那姐忒認真,以致苦死;這妹子不認真,才享受那無窮快樂。所以說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及早尋些風流事體幹於,一旦大限來時,懊悔嫌遲了。”張媽道:“你既明白這樣大道理,當初該看中意一個富貴公子去嫁他,怎肯配著李四叔,與我們一般受苦呢?”四嫂嘆口氣道:“我們是前世不修,沒有帶得那種福氣。那富貴公子愛的是聰明女子,美貌嬌娃,便把他如珍似寶百般伶措。他見了我這麻臉婆子,你中意他。他肯中意你麼?我若有大姑娘這般才貌,怕沒有王孫公子來求到我?我就傾心與他相好,做一對恩愛夫妻,夜夜在銷金帳裡去享人間極樂,肯嫁你李叔叔這樣蠢人,受這淒涼罪嗎?我也今日醉了,率性和你們說罷,做男人的便有三妻四妾,摸丫頭,偷婆娘,嫖婊子,騙小官,這許多快活事做,做女人的就該守著一個丈夫的嗎?看得破,不認真,就是花間月下結識一兩個情人也不算甚罪過,如今大官府家夫人小姐那一個不開個便門,相與幾個人兒?只苦著我們這樣人家,房屋淺窄,做不得事罷了。是痴子傻子才講貞節,那貞節可是吃得穿得快活的東西?白白的愁得面黃肌瘦,誰來替你表揚?便有人來表揚,已是變了泥土,痛癢不知的了。那武則天娘娘偷的漢子還有數兒的嗎?他也活到七八十歲,風流快樂了一世,沒見天雷來打死了。他死去的時節,十殿閻王領著判官小鬼,直到十里長亭來迎接他,還俯伏在地下,滿口稱著萬歲哩。”
四嫂這一席話,說得張媽如頑石點頭,石氏如金剛怒目,再看那璇姑,如莊周化蝶,酣然入夢去了。不覺意興索然,只得立起身來,說道:“今日吃了幾杯急酒,嚼了一會臭蛆,倒擔擱了你們。大姑娘已經睡熟,不去驚動他,明日再來看他罷。”張媽送了四嫂出去,進來收拾過傢伙,石氏關好房門,呼喚璇姑不應,伸手去替他把被頭蓋好,脫了鞋腳,要上床去,忽轉過念頭,想起一樁事來。正是:
欲向璞中求美玉,好從胎裡探真珠。
總評:
此回前半合之前一回,將《金瓶梅》中敘述家常瑣碎周密全副精神傾倒盡情,後半回李四嫂之蜜嘴蛇心、綽風糊日,則又王婆等之領袖也。作者之大本領大文章絕不在此,而略一調笑已擅勝場。視《全瓶》之全力為之者,何如何如?
鳳姨喪事較春紅喪事件件從殺,獨鎮宅一事權力鋪張,最為入情。非文無以達情,非情無以起文,惟有至情乃成至文,斯回而益信。
才畢春紅喪事,接手即寫鳳姨喪事,何其力量!而筆筆反對,便無一筆犯重,此又特犯中之一法。
鳳姨入木一段,連下無數“了”字。有大珠小珠錯落玉盤、猛風急雨消散春花之勢,讀之悄然以悲,欣然而喜。
公子淫人兼沒意智,亦知以茭歡時意興走,其妻之非激烈女子。敬告天下後世賢達閨媛,勿稍縱肆以受斯侮。
因丫頭引路接入大憐,因欲捉大憐“怕攪臭水缸”拍合璇姑,文心細曲,真有剝蕉抽絲之妙。夫璇姑於兩喪事中已處處穿插、筆筆牽串,無難一語拍合而必委折如此,總欲使花香凝露一片融洽,無些子渣滓故耳,視《水滸》等書不在話下。卻說且重疊起爐作灶者,其死活靈蠢相去何如?
聶道劃策較鳳姨更進一籌,非此無以表璇姑也。堅不磨,不知其堅;白不涅,不知其白,愈磨而愈知其堅,愈涅而愈知其白。然則聶道之表章璇姑者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