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上“威虎寨”的匾額早已殘破不堪,宛如老者的眼睛,老眼昏花仍不失冷峻。車上坐滿了日本人,頭兩天駛過的是專列,後來就是票車、悶罐車還有敞車,老虎窩這疙瘩都管客車叫票車。甘暄來看望岳父,免不了和趙麻皮議論幾句。甘暄說日本人從新京、哈爾濱、通遼那邊來,往東走就是去通化,通化再往裡就是長白山。甘署長有理由輕視日本人,老虎窩警察署的指導官跑了,學校裡的日本老師也沒影了,簡直跑得比兔子還快!輕鬆之餘,又不知所措,忍不住地憤慨:“操他個媽的,‘滿洲國’完犢子了。”而趙麻皮則撫掌大笑:“好好!小鬼子八成奔朝鮮去了吧?”
車聲隆隆,沒日沒夜地從土圍子外面駛過,驚動了樹林裡蟄伏的夜鳥,粉碎了夜的寂靜。老虎窩小街驚醒了,人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聚集在東興長雜貨鋪裡,圍攏著聽戲匣子。全老虎窩只有一臺戲匣子,很珍貴的東西。戲匣子說蘇聯軍隊開進來了,日本無條件投降了。人們越發地感到,日本投降的訊息是千真萬確的了,“滿洲國”完蛋了。大人們很認真地囑咐小孩子:記住了,咱們可是中國人哪!一夜之間,人們收拾起失去了的尊嚴,默默吞嚥的委屈和恥辱都煙消雲散了。在我是中國人的自白麵前,任何話語都沒有這樣理直氣壯,一個新詞迅速地流行開來:光復了!嗬嗬!
小日本癟茄子了,宵禁自然取消了。男人們站在土圍子的城門樓上,看雪亮的車燈隆隆東去。白天,男女老少就去火車站看西洋景,觀賞列車上眼睛紅腫的日本娘們兒,等著搶車窗裡丟下的罐頭酒瓶子。老虎窩只是個小車站,大部分火車不停,驀然長嘶一聲便匆匆遁去。這個時候,人們會很有氣概地衝著列車猛呸一口,高聲大罵小日本,但是不敢投擲石頭,因為車上的日本人有槍。儘管是小站,每天還是有一兩列停下來,列車給老百姓以莫大的刺激,大人還不敢太靠前,就叫孩子去叫賣,賣大餅子賣煎餅賣粘火燒,或者用黃瓜李子甚至涼水什麼的去換軍衣腰帶,一個高粱米麵大餅子可以換到一枚金鎦子,老虎窩的居民驚呆了,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錢是如此的好賺。有個男孩子懷抱西瓜去站上賣,車上的日本人都嚷著要,男孩決定將西瓜分而售之。日本人從車窗裡遞來腰刀,男孩子一手託著西瓜,頂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手持刀切瓜。男孩子手忙腳亂,瓜開之時,刀刃也切破了他的肚皮,車上的日本軍人連聲狂呼,太刺激了,他們目睹了別樣的剖腹自裁。
老五趙成和突然歸來,叫趙前高興一整天。他念念不忘兒子的婚事,說:“俺要還是你爹的話,就娶過來吧,求你了。”
牽腸掛肚中的趙前迅速消瘦,陷入了混沌之中,自感身體像投井之時急遽地墜落,輕飄飄的宛若落葉一樣。家人圍攏在他的身邊,哭泣聲似乎沒有停憩過,嗚嗚咽咽,悲悲切切,清楚而細緻。趙金菊的淚水滴落,父親的口中竟然有了種飴糖般的香甜。他睜開眼,是四閨女伏身在看他,面孔熟悉而模糊。趙金菊哽咽著問:“爹,你醒了麼?”
趙麻皮湊過頭來,說:“爹,好訊息。……小日本垮了!”
是否將日本人倒臺的訊息告訴趙前,趙家大院有過爭論。程先生說過不可悲喜過度,大家很擔心,生怕老爺子受不了刺激。核計了好幾天,金氏下了決心,她說:“還是說吧,高興高興也好!”
混沌中的趙前終於醒了,也終於聽清楚了,花白的鬍鬚抖了抖,說:“嗯,垮了好。好!”他掙扎坐起來,吃力地抬起一隻手臂,指指炕稍處的炕琴櫃:“衣服在那兒,快給我換上!”
迎著兒女們一派愕然的目光,趙金氏點頭同意。或許是精神振奮,或許是迴光返照,趙前拄著柺杖挪出了房門,在兒女的攙扶下,一步步走著,走得極慢極慢。最終跨出家門時,已是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端坐在家人搬來的椅子上,衝著久違了的小街,衝著每一個人微笑,試圖和所有人打招呼,想和所有人說話。陽光熱烈而寬厚,洋溢著幸福的光輝,照亮了老虎窩的街角。街上的人聚攏過來,無論挑水的還走路的,無論大人還是孩子,無人不精神振奮,無人不興高采烈,大聲嚷嚷說:“小鬼子完蛋了!”
趙前開心極了,手撐扶手,喘息著說:“扭秧歌吧,唱戲吧,樂和樂和。”他用盡最後一口氣,完全是在喊:“好啊,好啊,好——”
聲音是那樣的亢奮,又是那樣的異樣。人們發現,趙前身體痙攣,兩腿繃直,面色死灰,眼睛直勾勾盯住前方。在呼叫聲裡,空洞的眸子裡僅存的光芒在一點點隱去……
老虎窩被震動了,驚訝於趙財主最後的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