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打擾了我。但我馬上又意識到不該這樣,桑安娜手裡有鑰匙,她就有隨時出入這房子的權力與自由,只是——她的眼睛紅得如兩隻熟透的桃子,淡紫色的長裙上濺滿泥點,左腳的鞋不見了,右腳拖拉著拖鞋,樣子很可憐,我內心很自然地難受,同情她。後來我回想起來,才分辨清其實當時只不過是出於人道主義,她代表所有遇到不幸遭遇的人,而並不存在任何特殊與不同。接下來,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不讓我為她做任何事情,任何。我趕緊放下手中的杯子,在她旁邊坐下來,想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手裡,給她一點兒此種情況下常人希望得到的溫暖,我卻沒那麼做。就是不加深思熟慮,她裙子上正在慢慢變乾的泥點,也告訴我她情況很糟。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也不知道問些什麼。當然,桑安娜一定有話要說,只是控制住了。她在猶豫,或是時機不成熟,她要讓我以我的聰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可我並不在乎,腦子壓根不轉,這讓她更加生氣。我就那麼待著。鬧鐘響了,提醒我起床該上班了。在這中間,桑安娜一直目光呆滯,身體僵硬,淚眼潸然。我能看出她身陷囹圄,背後隱藏著一個嚴肅的話題,關於我,或者關於我們的。我說如果願意就說出來吧。她不吭。然後突然命令我離開。在這種不知可否,又不知所措的情況下,離開,對我和桑安娜來說,都是最好不過的了。
好,我去上班。我匆匆洗臉刷牙,鬍子留在路上解決了。 電子書 分享網站
醒(五)
醒 5
我們該說說桑安娜了。
桑安娜是地地道道的城裡人。她不像現在很多年輕人,說是城裡人,可追溯起來,推不到祖輩就變成農民了。桑安娜的父母都是工人,祖上家底殷實,她爺爺的爺爺在晉商票號裡當過夥計,爺爺的父親開始搞起實業,並靠販茶葉和做布匹生意發家,供養爺爺在大部分人吃不飽肚子穿不暖衣的舊中國留學日本。回國後,她爺爺繼承家業,開礦辦廠入股銀行,抗日和解放戰爭時期,識時務,明大義,成為紅色資本家。新中國成立後公私合營,他由董事長兼總經理變成總經理,最後變成董事,在計劃經濟與集體主義年富力強的年代,個人的想法和意志常常會變成一種自不量力的笑話,而他在完成上級指標一切行動聽從指揮中無法實現自己的價值,於是他失去了人生目標,找不到生活追求,後來因為心存不甘不注意場合地衝上級發牢騷,說了幾句過激的話而被批羈押坐牢,從此一蹶不振看破紅塵,出獄後到大學裡找了一份混日子的工作,看起了門房。
雖然有過顯赫的家世,但桑安娜的父親被新社會新思想教育得服服帖帖,改造得徹徹底底,三十三歲上才找了個家境貧寒的女人結婚,兩口子老實、本分,膽小怕事,不過,也深得老實本分的好處——平常、平淡、平靜、無災無難。他們把這種理念如基因一樣傳給女兒,當發現桑安娜稍有浮躁或想入非非時,就把爺爺搬出來教訓她,難道你也希望像你爺爺那樣?所以,桑安娜被父母教育成了一個沉穩、嫻淑、細緻、低調,永遠與鬼怪精靈、活潑可愛、瘋丫頭野姑娘不沾邊兒的好姑娘。
我和桑安娜能在一起,全是因為她爺爺。我是她爺爺看房門兒的大學的學生。那時,莘莘學子桀驁不馴、狂妄自大、盛氣凌人,除在教授面前謙恭,表現得像個學生外,其它時間、其它場合,從來都是目中無人,自以為真像宣傳品上講的那樣——我們是偉大祖國的前途,國家的棟樑,代表著人類的未來,文明的希望。如此使命光輝的我們,怎麼會看上一個學識粗淺,身骨都風燭殘年的看門房老頭兒呢?
同學們對桑安娜的爺爺熟視無睹,常常旁若無人地進門房,不打一聲招呼從桌子上取走信件和包裹,他們的心思全都聚到手上的信件和懷中的包裹上了,哪裡還顧得上一個佝僂的老頭等他們離開後,會吃力地移開椅子,一次次地起身去關屋門。只有一個小夥子,桑安娜的爺爺後來是這麼說的,取上東西離開時,總會把門輕輕地帶上。那隻不過是個隨手就可辦到的小事,桑安娜的爺爺就留心上了我。我相信,如果沒有這個細節,那天他也不會把我叫進門房幾近大發雷霆地臭罵我。那頓臭罵,徹底改變了我對這個老頭的看法,從此對他刮目相看,他瘦小的身體也一下粗壯了許多。事情的起因是因為一部抗日電影,我們幾個同學在校門口同仇敵愾痛罵日本鬼子,聲討日本侵略者的萬惡罪行。我們說要深刻領會“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深遠意義,希望我們的國家早日富強,儘快實現四個現代化宏偉目標,我們要雪洗南京大屠殺的恥辱,討回731部隊欠下的血債,將來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