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南京陷落,北平就增加了許多日本人,在什麼地方都可以遇見他們;可是,在自己的衚衕裡遇見他們,彷彿就另有一種難堪。遇上他們,他不知怎樣才好。他不屑於向他們點頭或鞠躬,可是也不便怒目相視。他只好在要出門或要進衚衕口的時候,先四下裡觀觀風。假若他們在前面,他便放慢了腳步;他們在後面,他便快走幾步。這雖是小事,可是他覺到彆扭;還不是彆扭,而是失去了出入的自由。他還知道,日子一多,他的故意躲避他們,會引起他們的注意,而日本人,不管是幹什麼的,都也必是偵探!
在星期天,他就特別難過。小順兒和妞子一個勁兒吵嚷:“爸!玩玩去!多少日子沒上公園看猴子去啦!上萬牲園也好哇,坐電車,出城,看大象!”他沒法拒絕小兒女們的要求,可是也知道:公園,北海,天壇,萬牲園,在星期日,完全是日本人的世界。日本女的,那些永遠含笑的小磁娃娃,都打扮得頂漂亮,抱著或揹著小孩,提著酒瓶與食盒;日本男人,那些永遠用眼角撩人的傢伙,也打扮起來,或故意不打扮起來,空著手,帶著他們永遠作奴隸的女人,和跳跳鑽鑽的男孩子,成群打夥的去到各處公園,佔據著風景或花木最好的地方,表現他們的侵略力量。他們都帶著酒,酒使小人物覺得偉大。酒後,他們到處發瘋,東倒西晃的把酒瓶擲在馬路當中或花池裡。
同時,那些無聊的男女,象大赤包與瑞豐,也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在公園裡擠來擠去。他們穿得講究,笑得無聊,會吃會喝,還會在日本男女佔據住的地方去表演九十度的鞠躬。他們彷彿很高興表示出他們的文化,亡國的文化,好教日本人放膽侵略。最觸目傷心的是那些在亡城以前就是公子哥兒,在亡城以後,還無動於衷的青年,還攜帶著愛人,划著船,或摟著腰,口中唱著情歌。他們的錢教他們只知道購買快樂,而忘了還有個快亡了的國。
瑞宣不忍看見這些現象。他只好悶在家裡,一語不發的熬過去星期日。他覺得很對不起小順兒與妞子,但是沒有好的辦法。
好容易熬過星期日,星期一去辦公又是一個難關。他無法躲避富善先生。富善先生在暑假裡也不肯離開北平。他以為北平本身就是消暑的最好的地方。青島,莫干山,北戴河?“噗!”他先噴一口氣。“那些地方根本不象中國!假若我願意看洋房子和洋事,我不會回英國嗎?”他不走。他覺得中海北海的蓮花,中山公園的芍藥,和他自己的小園中的丁香,石榴,夾竹桃,和雜花,就夠他享受的了。“北平本身就是一朵大花,”他說:“紫禁城和三海是花心,其餘的地方是花瓣和花萼,北海的白塔是挺入天空的雄蕊!它本身就是一朵花,況且它到處還有樹與花草呢!”
他不肯去消暑,所以即使沒有公事可辦,他也要到使館來看一看。他一來,就總給瑞宣的“心病”上再戳幾個小傷口兒。
“噢喉!安慶也丟了!”富善先生劈面就這麼告訴瑞宣。
富善先生,真的,並沒有意思教瑞宣難堪。他是真關心中國,而不由的就把當日的新聞提供出來。他絕不是幸災樂禍,願意聽和願意說中國失敗的訊息。可是,在瑞宣呢,即使他十分了解富善先生,他也覺得富善先生的話裡是有個很硬的刺兒。況且,“噢喉!馬當要塞也完了!”“噢喉,九江巷戰了!”“噢喉!六安又丟了!”接二連三的,隔不了幾天就有一個壞訊息,真使瑞宣沒法抬起頭來。他得低著頭,承認那是事實,不敢再大大方方的正眼看富善先生。
他有許多話去解釋中日的戰爭絕不是短期間能結束的,那麼,只要打下去,中國就會有極大的希望。每一次聽到富善先生的報告,他就想拿出他的在心中轉過幾百幾千回的話,說給富善先生。可是,他又準知老先生好辯論,而且在辯論的時候,老先生是會把同情中國的心暫時收藏起去,而毒狠的批評中國的一切的。老先生是有為辯論而辯論的毛病的。老先生會把他的——瑞宣的——理論與看法叫作“近乎迷信的成見”!
因此,他嚴閉起口來,攔住他心中的話往外泛溢。這使他憋得慌,可是到底還比和富善先生針鋒相對的舌戰強一些。他知道,一個英國人,即使是一個喜愛東方的英國人,象富善先生,必定是重實際的。象火一樣的革命理論,與革命行為,可以出自俄國,法國,與愛爾蘭,而絕不會產生在英國。英國人永遠不作夢想。這樣,瑞宣心中的話,若是說出來,只能得到富善先生的冷笑與搖頭,因為他的話是一個老大的國家想用反抗的精神,一下子返老還童,也就必定被富善先生視為夢想。他不願多費唇舌,而落個說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