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每一寸都是他跑熟了的黑土地。他捨不得這塊天地,而這塊天地,就是他的墳墓。
兩面銅鼓,四隻軍號,在前面吹打。前後多少排軍警,都扛著上了刺刀的槍,中間走著馮汽車伕與小崔。最後面,兩個日本軍官騎著大馬,得意的監視著殺戮與暴行。
瑞豐在西單商場那溜兒,聽見了鼓號的聲音,那死亡的音樂。他飛跑趕上去,他喜歡看熱鬧,軍鼓軍號對他有特別的吸引力。殺人也是“熱鬧”,他必須去看,而且要看個詳細。“喲!”他不由的出了聲。他看見了小崔。他的臉馬上成了一張白紙,急忙退回來。他沒為小崔思想什麼,而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崔是他的車伕呀,他是不是也有點危險呢?
他極快的想到,他必須找個可靠的人商議一下。萬一日本人來盤查他,他應當怎樣回話呢?他小跑著往北疾走,想找瑞宣大哥去談一談。大哥必定有好主意。走了有十幾丈遠,他才想起來,瑞宣不是也被捕了麼?他收住了腳,立定。恐懼變成了憤怒,他嘟囔著:“真倒黴!光是咱自己有心路也不行呀,看這群親友,全是不知死的鬼!早晚我是得吃了他們的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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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長順微微有點肚子疼,想出去方便方便。剛把街門開開一道縫,他就看見了五號門前的—群黑影。他趕緊用手託著門,把它關嚴。然後,他扒著破門板的一個不小的洞,用一隻眼往外看著。他的心似乎要跳了出來,忘了肚子疼。捕人並沒費多少工夫,可是長順等得發急。好容易,他又看見了那些黑影,其中有一個是瑞宣——看不清面貌,他可是認識瑞宣的身量與體態。他猜到了那是怎回事。他的一隻眼,因為用力往外看,已有點發酸。他的手顫起來。一直等到那些黑影全走淨,他還立在那裡。他的呼吸很緊促,心中很亂。他只有一個念頭,去救祁瑞宣。怎麼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記得錢家的事。假若不從速搭救出瑞宣來,他以為,祁家就必定也象錢家那樣的毀滅!他著急,有兩顆急出來的淚在眼中盤旋。他想去告訴孫七,但是他知道孫七隻會吹大話,未必有用。把手放在頭上,他繼續思索。把全衚衕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爺來。他立刻去開門。可是急忙的收回手來。他須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詭計多端。他轉了身,進到院中。把一條破板凳放在西牆邊,他上了牆頭。雙手一叫勁,他的身子落在二號的地上。他沒想到自己會能這麼靈巧輕快。腳落了地,他彷彿才明白自己乾的是什麼。“四爺爺!四爺爺!”他立在窗前,聲音低切的叫。口中的熱氣吹到窗紙上,紙微微的作響。
李四爺早已醒了,可是還閉著眼多享受一會兒被窩中的溫暖。“誰呀?”老人睜開眼問。
“我!長順!”長順嗚囔著鼻子低聲的說。“快起來!祁先生教他們抓去了!”
“什麼?”李老人極快的坐起來,用手摸衣服。掩著懷,他就走出來:“怎回事?怎回事?”
長順搓著手心上的涼汗,越著急嘴越不靈便的,把事情說了一遍。
聽完,老人的眼眯成了一道縫,看著牆外的槐樹枝。他心中極難過。他看明白:在衚衕中的老鄰居里,錢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著好人都要受難的例子推測,他的老命恐怕也難保住。他看著那些被曉風吹動著的樹枝,說不出來話。
“四爺爺!怎麼辦哪?”長順扯了扯四爺的衣服。“嘔!”老人顫了一下。“有辦法!有!趕緊給英國使館去送信?”
“我願意去!”長順眼亮起來。
“你知道找誰嗎?”老人低下頭,親熱的問。
“我——”長順想了一會兒,“我會找丁約翰!”“對!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我脫不開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訴街坊們,別到祁家去!”
“怎麼?”
“他們拿人,老留兩個人在大門裡等著,好進去一個捉一個!他們還以為咱們不知道,其實,其實,”老人輕蔑的一笑,“他們那麼作過一次,咱們還能不曉得?”
“那麼,我就走吧?”
“走!由牆上翻過去!還早,這麼早出門,會招那兩個埋伏起疑!等太陽出來再開門!你認識路?”
長順點了點頭,看了看界牆。
“來,我託你一把兒!”老人有力氣。雙手一託,長順夠到了牆頭。
“慢著!留神扭了腿!”
長順沒出聲,跳了下去。
太陽不知道為什麼出來的那麼慢。長順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東看著天。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