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等於高官,所以牛教授才不肯和鄰居們來往。可是,他竟自給教授剃過頭,而且還和教授談了幾句話。這是一種光榮。當鋪戶中的愛體面的青年夥計埋怨他的手藝不高明的時候,他會沉住了氣回答:“我不敢說自己的手藝好,可是牛教授的頭也由我剃!”因此,他敬重牛教授。
程長順的看法和孫七的大不相同。他說:牛教授要作漢奸,被“我們”的人打了兩槍。儘管沒有打死,可是牛教授大概也不敢再惹禍了。長順兒的話不知有何根據,但是在他的心理上,他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小羊圈所有的院子,他都進去過,大家都聽過他的留聲機。只有牛宅從來沒照顧過他。他以為牛教授不單不象個鄰居,也不大象人。人,據長順想,必定要和和氣氣,有說有笑。牛教授不和大家來往,倒好象是廟殿中的一個泥菩薩,永遠不出來玩一玩。他想,這樣的人可能的作漢奸。
這兩種不同的猜想都到了瑞宣的耳中。他沒法判斷哪個更近於事實。他只覺得很難過。假若孫七猜的對,他便看到自己的危險。真的,他的學識與名望都遠不及牛教授。可是,日本人也曾捉過他呀。誰敢保險日本人不也強迫他去下水呢?是的,假若他們用手槍來威脅他,他會為了氣節,挺起胸來吃一槍彈。不過,他閉上眼,一家老小怎麼辦呢?
反過來說,假若程長順猜對了,那就更難堪。以牛教授的學問名望而甘心附逆,這個民族可就真該滅亡了!風還相當的大,很冷。瑞宣可是在屋中坐不住。揣著手,低著頭,皺著眉,他在院中來回的走。細黃沙漸漸的積在他的頭髮與眉毛上,他懶得去擦。凍紅了的鼻子上垂著一滴清水,他任憑它自己落下來,懶得去抹一抹。從失去的門環,他想象到明日生活的困苦,他看見一條繩索套在他的,與一家老幼的,脖子上,越勒越緊。從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到日本人會一個一個的強姦清白的人;或本來是清白的人,一來二去便失去堅強與廉恥,而自動的去作妓女。
可是,這一切只是空想。除非他馬上逃出北平去,他就沒法解決問題。但是,他怎麼逃呢?隨著一陣狂風,他狂吼了一聲。沒辦法!
52
牛教授還沒有出醫院,市政府已發表了他的教育局長。瑞宣聽到這個訊息,心裡反倒安定了一些。他以為憑牛教授的資格與學識,還不至於為了個局長的地位就肯附逆;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必是日本人乾的。教育局長的地位雖不甚高,可是實際上卻掌管著幾十所小學,和二十來所中學,日本人必須在小學生與中學生身上嚴格施行奴化教育,那麼,教育局長的責任就並不很小,所以他們要拉出一個有名望的人來負起這個重任。
這樣想清楚,他急切的等著牛教授出院的訊息。假若,他想,牛教授出了院而不肯就職,日本人便白費了心機,而牛教授的清白也就可以大昭於世。反之,牛教授若是肯就職,那就即使是出於不得已,也會被世人笑罵。為了牛教授自己,為了民族的氣節,瑞宣日夜的禱告牛教授不要輕於邁錯了腳步!
可是,牛教授還沒有出院,報紙上已發表了他的談話:“為了中日的親善與東亞的和平,他願意擔起北平的教育責任;病好了他一定就職。”在這條新聞旁邊,還有一幅像片——他坐在病床上,與來慰看他的日本人握手;他的臉上含著笑。
瑞宣呆呆的看著報紙上的那幅照像。牛教授的臉是圓圓的,不胖不瘦;眉眼都沒有什麼特點,所以圓臉上是那麼平平的,光潤的,連那點笑容都沒有什麼一定的表情。是的,這一點不錯,確是牛教授。牛教授的臉頗足以代表他的為人,他的生活也永遠是那麼平平的,與世無爭,也與世無忤。“你怎會也作漢奸呢?”瑞宣半瘋子似的問那張像片。無論怎麼想,他也想不透牛教授附逆的原因。在平日,儘管四鄰們因為牛教授的不隨和,而給他造一點小小的謠言,可是瑞宣從來沒有聽到過牛教授有什麼重大的劣跡。在今天,憑牛教授的相貌與為人,又絕對不象個利慾薰心的人。他怎麼會肯附逆呢?
事情決不很簡單,瑞宣想。同時,他切盼那張照像,正和牛教授被刺一樣,都是日本人耍的小把戲,而牛教授一定會在病好了之後,設法逃出北平的。
一方面這樣盼望,一方面他到處打聽到底牛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平日,他本是最不喜歡東打聽西問問的人;現在,他改變了態度。這倒並不是因他和牛教授有什麼交情,而是因為他看清楚牛教授的附逆必有很大的影響。牛教授的行動將會使日本人在國際上去宣傳,因為他有國際上的名望。他也會教那些以作漢奸為業的有詩為證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