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資格給她點安慰與溫暖。小孩的三天十二天與滿月,他都抓著工夫跑來,帶著禮物與他的熱情。他永遠不能忘記錢姐丈,無論姐丈怎樣的罵過他,甚至和他絕交。可是,他隨時隨地的留神,也找不著姐丈,他只好把他的心在這個小遺腹子身上表現出來。他知道姐丈若是看見孫子,應當怎樣的快樂;錢家已經差不多是同歸於盡,而現在又有了接續香煙的男娃娃。那麼,錢姐丈既然沒看到孫子,他——野求——就該代表姐丈來表示快樂。
還有,自從他給偽政府作事,他已經沒有了朋友。在從前,他的朋友多數是學術界的人。現在,那些人有的已經逃出北平,有的雖然仍在北平,可是隱姓埋名的閉戶讀書,不肯附逆。有的和他一樣,為了家庭的累贅,無法不出來掙錢吃飯。對於那不肯附逆的,他沒臉再去訪見,就是在街上偶然的遇到,他也低下頭去,不敢打招呼。對那與他一樣軟弱的老友,大家也斷絕了往來,因為見了面彼此難堪。自然,他有了新的同事。可是同事未必能成為朋友。再說,新的同事們裡面,最好的也不過是象他自己的這路人——雖然心中曉得是非善惡,而以小不忍亂了大謀,自動的塗上了三花臉。其餘的那些人,有的是渾水摸魚,乘機會弄個資格;他們沒有品行,沒有學識,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永遠沒有希望得到什麼優越的地位;現在,他們專憑鑽營與無恥,從日本人或大漢奸的手裡得到了意外的騰達。有的是已經作了一二十年的小官兒,現在拚命的掙扎,以期保持住原來的地位,假若不能高升一步的話;除了作小官兒,他們什麼也不會,“官”便是他們的生命,從誰手中得官,他們便無暇考慮,也不便考慮。這些人們一天到晚談的是“路線”,關係,與酬應。野求看不起他們,沒法子和他們成為朋友。他非常的寂寞。同時,他又想到烏鴉都是黑的,他既與烏鴉同群,還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他們呢?他又非常的慚愧。
好吧,即使老友都斷絕了關係,新朋友又交不來,他到底還有個既是親又是友的錢默吟啊。可是,默吟和他絕了交!北平城是多麼大,有多少人啊,他卻只剩下了個病包兒似的太太,與八個孩子,而沒有一個朋友!寂寞也是一種監獄!
他常常想起小羊圈一號來。院子裡有那麼多的花,屋中是那麼安靜寬闊,沒有什麼精心的佈置,而顯出雅潔。那裡的人是默吟與孟石,他們有的是茶,酒,書,畫,雖然也許沒有隔宿的糧米。在那裡談半天話是多麼快活的事,差不多等於給心靈洗了個熱水浴,使靈魂多出一點痛快的汗珠呀。可是,北平亡了,小羊圈一號已住上了日本人。日本人享受著那滿院的花草,而消滅了孟石,仲石,與他的胞姐。憑這一點,他也不該去從日本人手中討飯吃吧?
他吃上了鴉片,用麻醉劑抵消寂寞與羞慚。
為了吃煙,他須有更多的收入。好吧,兼事,兼事!他有真本事,那些只會渾水摸魚的人,摸到了魚而不曉得怎樣作一件象樣的公文,他們需要一半個象野求這樣的人。他們找他來,他願意多幫忙。在這種時節,他居然有一點得意,而對自己說:“什麼安貧樂道啊,我也得過且過的瞎混吧!”為了一小會兒的高興,人會忘了他的靈魂。
可是,不久他便低下頭去,高興變成了愧悔。在星期天,他既無事可作,又無朋友可訪,他便想起他的正氣與靈魂。假若孩子們吵得厲害,他便扔給他們一把零錢,大聲的嚷著:“都滾!滾!死在外邊也好!”孩子出去以後,他便躺在床上,向煙燈發楞。不久,他便後悔了那樣對待孩子們,自己嘀咕著:“還不是為了他們,我才……唉!失了節是八面不討好的!”於是,他就那麼躺一整天。他吸菸,他打盹兒,他作夢,他對自己叨嘮,他發楞。但是,無論怎著,他救不了自己的靈魂!他的床,他的臥室,他的辦公室,他的北平,都是他的地獄!
錢少奶奶生了娃娃,野求開始覺得心裡鎮定了一些。他自己已經有八個孩子,他並不怎麼稀罕娃娃。但是,錢家這個娃娃彷彿與眾不同——他是默吟的孫子。假若“默吟”兩個字永遠用紅筆寫在他的心上,這個娃娃也應如此。假若他丟掉了默吟,他卻得到了一個小朋友——默吟的孫子。假若默吟是詩人,畫家,與義士,這個小娃娃便一定不凡,值得敬愛,就象人們尊敬孔聖人的後裔似的。錢少奶奶本不過是個平庸的女人,可是自從生了這個娃娃,野求每一見到她,便想起聖母像來。
附帶使他高興的,是金三爺給外孫辦了三天與滿月,辦得很象樣子。在野求者,金三爺這樣肯為外孫子花錢,一定也是心中在思念錢默吟。那麼,金三爺既也是默吟的崇拜者,野求就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