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天佑回家來看看。他的臉瘦了一些,掛著點不大自然的笑容。“鋪戶差不多都開了門,咱們可挑出了幌子去。有生意沒生意的,開開門總覺得痛快點!”他含著歉意的向祁老人報告。
“開開門就行了!鋪戶一開,就有了市面,也就顯著太平了!”祁老人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和老父親搭訕了幾句,天佑到自己屋裡看看老伴兒。她雖還是病病歪歪的,而心裡很精細,問了國事,再問鋪子的情形。天佑對國事不十分清楚,而只信任商會,商會一勸大家獻捐,他就曉得是要打仗,商會一有人出頭維持治安,他便知道地面上快消停了。這次,除了商會中幾個重要人物作些私人的活動,商會本身並沒有什麼表示,而鋪戶的開市是受了警察的通告的。因此,天佑還不能肯確的說大局究竟如何。
至於買賣的好壞,那要完全依著治亂而決定,天佑的難處就在因為不明白時局究竟如何,而不敢決定是否馬上要收進點貨物來。
“日本鬼子進了城,一時不會有什麼生意。生意淡,貨價就得低,按理說我應當進點貨,等時局稍微一平靜,貨物看漲,咱們就有個賺頭!可是,我自己不敢作主,東家們又未必肯出錢,我只好楞著!我心裡不用提有多麼不痛快了!這回的亂子和哪一回都不同,這回是日本鬼子打咱們,不是咱們自己打自己,誰知道他們會拉什麼屎呢?”
“過一天算一天吧,你先彆著急!”
“我彆著急?鋪子賺錢,我才能多分幾個!”
“天塌砸眾人哪,又有什麼法兒呢?”
說到這裡,瑞宣進來了,提起給祖父作壽的事。父親皺了皺眉。在他的心裡,給老父親作壽差不多和初二十六祭財神一樣,萬不能馬虎過去。但是,在這日本兵剛剛進了城的時候,他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想了半天,他低聲的說:“你看著辦吧,怎辦怎好!”瑞宣更沒了主意。
大家楞住了,沒有話說,雖然心裡都有千言萬語。這時候,隔壁小文拉起胡琴來,小文太太象在城根喊嗓子那樣,有音無字的咿——咿——啊——啊——了幾聲。
“還有心思幹這個!”瑞宣皺著眉說。
“人家指著這個吃飯呀!”天佑本來也討厭唱戲,可是沒法子不說這句實話。意在言外的,他抓到了人們的心情的根底——教誰壓管著也得吃飯!
瑞宣溜了出來。他覺得在屋中透不過氣來。父親的這一句話教他看見了但丁的地獄,雖然是地獄,那些鬼魂們還能把它弄得十分熱鬧!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須和鬼魂們擠來擠去!
“瑞宣!”天佑叫了一聲,趕到屋門口來。“你到學校看看去吧!”
小順兒正用小磚頭打樹上的半紅的棗子。瑞宣站住,先對小順兒說:“你打不下棗兒來,不留神把奶奶屋的玻璃打碎,就痛快了!”
“門口沒有,沒有賣糖的,還不教人家吃兩個棗兒?”小順兒怪委屈的說。
奶奶在屋裡接了話:“教他打去吧!孩子這幾天什麼也吃不著!”
小順兒很得意,放膽的把磚頭扔得更高了些。
瑞宣問父親:“哪個學校?”
“教堂的那個。我剛才由那裡過,聽見打鈴的聲兒,多半是已經開了課。”
“好!我去看看!”瑞宣正想出去走走,散一散胸中的悶氣。
“我也去!”小順兒打下不少的葉子,而沒打下一個棗兒,所以改變計劃,想同父親逛逛街去。
奶奶又答了話:“你不能去呀!街上有日本鬼子!教爺爺給你打兩個棗兒!乖!”
瑞宣沒顧得戴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是在兩處教書。一處是市立中學,有十八個鐘點,都是英語。另一處是一個天主教堂立的補習學校,他只教四個鐘頭的中文。兼這四小時的課,他並不為那點很微薄的報酬,而是願和校內的意國與其他國籍的神父們學習一點拉丁文和法文。他是個不肯教腦子長起鏽來的人。
大街上並沒有變樣子。他很希望街上有了驚心的改變,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麼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國難。可是,街上還是那個老樣兒,只是行人車馬很少,教他感到寂寞,空虛,與不安。正如他父親所說的,鋪戶已差不多都開了門,可是都沒有什麼生意。那些老實的,規矩的店夥,都靜靜的坐在櫃檯內,有的打著盹兒,有的向門外呆視。衚衕口上已有了洋車,車伕們都不象平日那麼嬉皮笑臉的開玩笑,有的靠著牆根靜立,有的在車簸箕上坐著。恥辱的外衣是靜寂。
他在護國寺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