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忽然的怕起來。
學生,慢慢的,三三兩兩的來到。瑞豐開始放棄了胡思亂想;只要有人在他眼前轉動,他便能因不寂寞而感到安全。
在平日,他不大和學生們親近。他是職員,他知道學生對職員不象對教員那麼恭敬,所以他以為和學生們隔離得遠一些也許更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今天,他可是決定和學生們打招呼。
學生們對他都很冷淡。起初,他還以為這是平日與他們少聯絡的關係;及至學生差不多都來齊,而每個人臉上都是那麼憂鬱,不快活,他才又感到點不安。他還是沒想到學生是為慶祝保定陷落而羞愧,沉默;他又想起那個“萬一學生都到了天安門,而日本人開了機關槍呢?”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大家不笑不鬧,他便覺得要有什麼禍事發生。他找了藍先生去。藍先生剛醒,而還沒有起床的決心;閉著眼,享受著第一支香菸。看到了煙,瑞豐才敢問:“醒啦?藍先生!”
藍先生最討厭人家擾他的早睡和早上吸第一支菸時的小盹兒。他沒出聲,雖然聽清楚了瑞豐的話。
瑞豐又試著說了聲:“學生們都到得差不多了。”
藍東陽發了怒:“到齊了就走吧,緊著吵我幹嗎呢?”“校長沒來,先生只來了一位,怎能走呢?”
“不走就不走!”藍先生狠命的吸了一口煙,把菸頭摔在地上,把腦袋又鑽到被子裡面去。
瑞豐楞在了那裡,倒好象發楞有什麼作用似的。雖然他無聊,無知,他卻沒有完全丟掉北平人的愛面子。雖然巴結藍先生是關係著他的前途,他可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沒禮貌。他願意作真奴隸,而被呼為先生;虛偽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飾!他想放手不管遊行這回事了,他的臉面不能就這麼隨便的丟掉!可是,他又不願就這麼幹巴巴的和藍先生斷絕了關係;一個北平人是不妨為維持臉面而丟一點臉面的。他想,他應當平心靜氣的等藍先生完全醒清楚了再說。假如藍先生在完全清醒了之後,而改變了態度,事情就該從新另想一番了。
正在瑞豐這麼遲疑不決的當兒,藍先生的頭又從那張永遠沒有拆洗過的被子裡鑽了出來。為趕走睏倦,他那一向會扯動的鼻眼象都長了腿兒似的,在滿臉上亂跑,看著很可笑,又很可怕。鼻眼扯動了一大陣,他忽然的下了床。他用不著穿襪子什麼的,因為都穿著呢;他的睡衣也就是“醒衣”。他的服裝,白天與夜間的不同只在大衫與被子上;白天不蓋被,夜間不穿大衫,其餘的都晝夜不分。
下了床,他披上了長袍,又點上一支菸。香菸點好,他感覺得生活恰好與昨晚就寢時聯接到一塊——吸著煙就寢,吸著煙起床,中間並無空隙,所以用不著刷牙漱口洗臉等等麻煩。
沒有和瑞豐作任何的商議,藍先生髮了話:“集合!”“這麼早就出發嗎?”瑞豐問。
“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麼關係呢!有詩感的那一秒鐘便是永生,沒有詩的世紀等於零!”東陽得意的背誦著由雜誌上拾來的話。
“點名不點?”
“當然點名!我好懲辦那偷懶不來的!”
“要打校旗?”
“當然!”
“誰喊口令?”
“當然是你了!你想起什麼,作就是了!不必一一的問!”東陽的脾氣,在吃早點以前,是特別壞的。
“不等一等校長?”
“等他幹嗎?”東陽右眼的黑眼珠猛的向上一吊,嚇了瑞豐一跳。“他來,這件事也得由我主持!我,在,新,民,會,裡!”這末幾個字是一個一個由他口中象小豆子似的蹦出來的,每蹦出一個字,他的右手大指便在自己的胸上戳一下。他時常作出這個樣子,而且喜歡這個樣子,他管這叫作“鬥爭的姿態”。
瑞豐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心中很不安。不錯,他的確是喜歡熱鬧,愛多事,可是他不願獨當一面的去負責任,他的膽子並不大。立在那裡,他希望藍先生同他一道到操場去集合學生。他不敢獨自去。可是,藍先生彷彿把事情一總全交給了瑞豐;對著唇間的菸屁股,他又點著了一支菸;深深的呼了一口,他把自己摔倒在床上,閉上了眼。
瑞豐雖然不大敢獨自去集合學生,可也不敢緊自麻煩藍先生。看藍先生閉上了眼,他覺得只好乖乖的走出去,不便再說什麼。事實上,藍東陽的成功,就是因為有象瑞豐這樣的人甘心給他墊腰。藍先生並沒有什麼才氣——不論是文學的,還是辦事的。在他沒有主意的時候,他會發脾氣,而瑞豐這樣的人偏偏會把這樣的發脾氣解釋成有本事的人都脾氣不好。在他的幾年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