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那樣婆婆媽媽的和朋友談話了,而是在聽了友人的話以後,他自己去咂摸滋味——他把心已然關在自己的腔子裡。他好象有什麼極應保守秘密的大計劃,必須越少說話越好的鎖在心裡。瑞宣很為難,因為他不會撒謊,不會造假訊息,而又不願教老人時時的不高興。他只能在不完全欺騙中,設法誇大那些好訊息,以便使好壞平衡,而減少一些老人的苦痛。可是,一聽到好訊息,老人便要求喝一點酒,而酒是,在養病的時候,不應當喝的。
雖然錢詩人有了那麼多的改變,並且時時使瑞宣為難,可是瑞宣仍然天天來看他,伺候他,陪著他說話兒。伺候錢詩人差不多成了瑞宣的一種含有宗教性的服務。有一天不來,他就有別種鬱悶難過而外又加上些無可自恕的罪過似的。錢先生也不再注意冠曉荷。金三爺或瑞宣偶然提起冠家,他便閉上口不說什麼,也不問什麼。只有在他身上不大好受,或心裡不甚得勁兒的時候,若趕上冠家大聲的猜拳或拉著胡琴唱戲,他才說一聲“討厭”,而閉上眼裝睡。瑞宣猜不透老先生的心裡。老人是完全忘了以前的事呢?還是假裝的忘記,以便不露痕跡的去報仇呢?真的,錢先生已經變成了一個謎!瑞宣當初之所以敬愛錢先生,就是因為老人的誠實,爽直,坦白,真有些詩人的氣味。現在,他極怕老人變成個喪了膽的,連句帶真感情的話也不敢說的人。不,老人不會變成那樣的人,瑞宣心中盼望著。可是,等老人的身體完全康復了之後,他究竟要作些什麼呢?一個謎!金三爺來的次數少一些了。看親家的病一天比一天的好,又搭上冠家也沒敢再過來尋釁,他覺得自己已盡了責任,也就不必常常的來了。
可是,每逢他來到,錢老人便特別的高興。這使瑞宣幾乎要有點嫉妒了。瑞宣曉得往日金三爺在錢老人的眼中,只是個還不壞的親友,而不是怎樣了不起的人物。雖然詩人的心中也許儘可能的消滅等級,把只要可以交往的人都看作朋友,一律平等,可是瑞宣曉得老人到底不能不略分一分友人的高低——他的確曉得往日金三爺並不這樣受錢老人的歡迎。
瑞宣,當金三爺也來看病人的時候,很注意的聽兩位老人都說些什麼,以便猜出錢老人特別喜歡金三爺的理由。他只有納悶。金三爺的談話和平日一樣的簡單,粗魯,而且所說的都是些最平常的事,絕對沒有啟發心智或引人作深想的地方。
在慶祝保定陷落的第二天,瑞宣在錢家遇到了金三爺。這是個要變天氣的日子,天上有些不會落雨,而只會遮住陽光的灰雲,西風一陣陣的颳得很涼。樹葉子紛紛的往下落。瑞宣穿上了件舊薄棉袍。金三爺卻還只穿著又長又大的一件粗白布小褂,上面罩著件銅鈕釦的青布大坎肩——已是三十年的東西了,青色已變成了暗黃,胸前全裂了口。在坎肩外邊,他繫了一條藍布搭包。
錢詩人帶著滿身的傷,更容易感覺到天氣的變化;他的渾身都痠疼。一見金三爺進來,他便說:“天氣要變呀,風多麼涼啊!”
“涼嗎?我還出汗呢!”真的,金三爺的腦門上掛著不少很大的汗珠。從懷裡摸出塊象小包袱似的手絹,彷彿是擦別人的頭似的,把自己的禿腦袋用力的擦了一番。隨擦,他隨向瑞宣打了個招呼。對瑞宣,他的態度已改變了好多,可是到底不能象對李四爺那麼親熱。坐下,好大一會兒,他才問親家:“好點吧?”
錢老人,似乎是故意求憐的,把身子蜷起來。聲音也很可憐的,他說:“好了點!今天可又疼得厲害!要變天!”說罷,老人眨巴著眼等待安慰。
金三爺捏了捏紅鼻頭,聲如洪鐘似的:“也許要變天!一邊養,一邊也得忍!忍著疼,慢慢的就不疼了!”
在瑞宣看,金三爺的話簡直說不說都沒大關係。可是錢老人彷彿聽到了最有意義的勸慰似的,連連的點頭。瑞宣知道,當初金三爺是崇拜錢詩人,才把姑娘給了孟石的。現在,他看出來,錢詩人是崇拜金三爺了。為什麼呢?他猜不出。
金三爺坐了有十分鐘。錢老人說什麼,他便順口答音的回答一聲“是”,或“不是”,或一句很簡單而沒有什麼意思的短話。錢老人不說什麼,他便也一聲不響,呆呆的坐著。楞了好一大會兒,金三爺忽然立起來。“看看姑娘去。”他走了出去。在西屋,和錢少奶奶說了大概有兩三句話,他找了個小板凳,在院中坐好,極深沉嚴肅的抽了一袋老關東葉子菸。噹噹的把菸袋鍋在階石上磕淨,立起來,沒進屋,只在窗外說了聲:“走啦!再來!”
金三爺走後好半天,錢老人對瑞宣說:“在這年月,有金三爺的身體比有咱們這一肚子書強得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