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部分(1 / 4)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尋找山吹

瑞宣以為華北政府既費了那麼多的日子才產生出來,它必定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人物,好顯出確有點改朝換代的樣子。哪知道,其中的人物又是那一群他所熟知的,也是他所痛恨的,軍閥與官僚。由這一點上看,他已看清日本人是絕對沒有絲毫誠心去履行那些好聽的口號與標語的。只有卑鄙無能的人才能合他們的脾味,因為他們把中國人看成只配教貪官汙吏統轄著的愚夫愚婦——或者豬狗!

看著報紙上的政府人員名單,他胸中直堵得慌。他不明白,為什麼中國會有這麼多甘心作走狗的人!這錯處在哪裡呢?是的,歷史,文化,時代,教育,環境,政治,社會,民族性,個人的野心……都可以給一些解釋,但是什麼解釋也解釋不開這個媚外求榮的羞恥!他們實際上不能,而在名義上確是,代表著華北的人民;他們幾個人的行動教全華北的人民都失去了“人”的光彩!

他恨這群人,他詛咒著他們的姓名與生存!

可是,緊跟著他就也想起瑞豐,東陽,與冠曉荷。這三個小鬼兒的地位比偽政府中的人低多了,可是他們的心理與志願卻和大漢奸們是一模一樣的。誰敢說,瑞豐不會作到教育督辦?誰敢說,冠曉荷不會作財政總長呢?這麼一想,他想明白了:假若聖賢是道德修養的積聚;漢奸卻恰恰的相反——是道德修養的削減。聖賢是正,漢奸是負。浮淺,愚蠢,無聊,象瑞豐與曉荷,才正是日本人所喜歡要的,因為他們是“負”數。日本人喜歡他們,正如同日本人喜歡中國的鴉片煙鬼。

想到這裡,他也就想出對待“負數”的辦法來。殺!他們既是負數,就絕對沒有廉恥。他們絕不會受任何道德的,正義的,感動;他們只怕死。殺戮是對待他們的最簡截的辦法,正如同要消滅蝗災只有去趕盡殺絕了蝗蟲。誰去殺他們呢?華北的每一個人,因為每一個人都受了他們的連累,都隨著他們喪失了人格。殺他們與殺日本人是每一個良善國民的無可推諉的責任!

可是,他就管不了自己的弟弟!不要說去殺,他連打老二一頓都不肯!假若老二幫助日本人,他卻成全了老二!他和老二有一樣的罪過:老二賣國,老大不干涉賣國的人!他不干涉老二,全華北的人民也都不干涉偽政府的漢奸,華北便象一個一動也不動的死海,只會蒸發臭氣!想到這裡,他無可如何的笑了。一切是負數——偽政府,瑞豐,曉荷,那些不敢誅奸的老實人,和他自己!他只能“笑”自己,因為自己的存在已是負數的!

慶祝南京陷落的大會與遊行,比前幾次的慶祝都更熱鬧。瑞宣的臉一青一紅的在屋中聽著街上的叫花子與鼓手們的喧呼與鑼鼓。他難過。可是他已不再希望在天安門或在任何地方有什麼反抗的舉動——一切都是負數!他既看到自己的無用與無能,也就不便再責備別人。他的唯一的可以原諒自己的地方是家庭之累,那麼,連漢奸當然也都有些“累”而都可以原諒了!最會原諒自己的是最沒出息的!

可是,不久他便放棄了這種輕蔑自己與一切人的態度,他聽到蔣委員長的繼續抗戰的宣言。這宣言,教那最好戰的日本人吃了一驚,教漢奸們的心中冷了一冷,也教瑞宣又挺起胸來。不!他不能自居為負數而自暴自棄。別人,因為中央繼續抗戰,必會逃出北平去為國效忠。中央,他想,也必會派人來,撫慰民眾和懲戒漢奸!一高興,他的想象加倍的活動,他甚至於想到老三會偷偷的回來,作那懲處漢奸或別的重要工作!那將是多麼興奮,多麼象傳奇的事呀,假若他能再看見老三!

瑞宣,既是個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會求神或上帝來幫助他自己和他的國家。他只覺得繼續抗戰是中國的唯一的希望。他並不曉得中國與日本的武力相差有多少,也幾乎不想去知道。愛國心現在成了他的宗教信仰,他相信中國必有希望,只要我們肯去抵抗侵略。

他去看錢先生,他願一股腦兒的把心中所有話都說淨。南京的陷落好象舞臺上落下幕來,一場爭鬥告一段落。戰爭可是並沒停止,正象幕落下來還要再拉起去。那繼續抗戰的政府,與為國效忠的軍民,將要受多少苦難,都將要作些什麼,他無從猜到。他可是願在這將要再開幕的時候把他自己交代清楚:他的未來的苦難也不比別人的少和小,雖然他不能扛著槍到前線去殺敵,或到後方作義民。他決定了:在淪陷的城內,他一定不能因作孝子而向敵人屈膝;他寧可丟了腦袋,也不放棄了膝磕。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象掉在海里而拒絕喝水那麼不容易。可是,他很堅決,無論受多大的苦處,他要掙扎過去,一直到北平城再看到國旗的時候!老三既不在家,他只好去把這個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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