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七靈機一動,主張改走西邊的大道,因為他們好順腳到三仙觀看看。馬老人送出他們老遠,才轉身回家。
三仙觀裡已經有幾位祁家的至親陪著瑞豐,等候祁家的人到齊好入殮。瑞豐已穿上孝衣,紅著眼圈跟大家閒扯,他口口聲聲抱怨父親死得冤枉,委屈,——不是為父親死在日本人手裡,而是為喪事辦得簡陋,不大體面。他言來語去的,也表示出他並不負責,因為瑞宣既主持家務,又是洋鬼子脾氣,不懂得爭體面,而只懂把錢穿在肋條骨上。看見大哥和孫七進來,他嚷嚷得更厲害了些,生怕大哥聽不懂他的意思。看瑞宣不理會他,他便特意又痛哭了一場,而後張羅著給親友們買好煙好茶好酒,好象他跟錢有仇似的。
四點半鐘,天佑入了殮。
62
程長順忙得很,不單手腳忙,心裡也忙。所以,他沒能到祁家來幫忙。這使他很難過,可是無可如何。
高亦陀把長順約到茶館裡去談一談。亦陀很客氣,坐下就先付了茶錢。然後,真照著朋友在一塊兒吃茶談天的樣子,他扯了些閒篇兒。他問馬老太太近來可硬朗?他們的生活怎樣,還過得去?他也問到孫七,和丁約翰。程長順雖然頗以成人自居,可是到底年輕,心眼簡單,所以一五一十的回答,並沒覺出亦陀只是沒話找話的閒扯。
說來說去,亦陀提到了小崔太太。長順回答得更加詳細,而且有點興奮,因為小崔太太的命實在是他與他的外婆給救下來的,他沒法不覺得驕傲。他並且代她感謝亦陀:“每月那十塊錢,實在太有用了,救了她的命!”亦陀彷彿完全因為長順提醒,才想起那點錢來:“嘔,你要不說,我還忘了呢!既說到這兒,我倒要跟你談一談!”他輕輕的挽起袍袖,露出雪白的襯衫袖口來。然後,他慢慢的把手伸進懷裡,半天才掏出那個小本子來——長順認識那個小本子。掏出來,他吸著氣兒,一頁一頁的翻。翻到了一個地方,他細細的看,而後跟往上看,捏著手指算了一會兒。算完,他噗哧的一笑:“正好!正好!五百塊了!”“什麼?”程長順的眼睜得很大。“五百?”
“那還有錯?咱們這是公道玩藝兒!你有賬沒有?”亦陀還微笑著,可是眼神不那麼柔和了。
長順搖了搖大腦袋。
“你該記著點賬!無論作什麼事,請你記住,總要細心,不可馬馬虎虎!”
“我知道,那不是‘給’她的錢嗎?何必記賬呢?”長順的鼻音加重了一些。
“給——她的?”亦陀非常的驚異,眨巴了好大半天的眼。
“這個年月,你想想,誰肯白給誰一個錢呢?”“你不是說,”長順嗅出怪味道。
“我說?我說她借的錢,你擔的保;這裡有你的簽字!連本帶利,五百塊!”
“我,我,我,”長順說不上話來了。
“可不是你!不是你,難道還是我?”亦陀的眼整個的盯在長順的臉上,長順連一動也不敢動了。
眼往下看著,長順嗚囔出一句:“這是什麼意思呢?”“來,來,來!別跟我裝傻充楞,我的小兄弟!”亦陀充分的施展出他的言語的天才來:“當初,你看她可憐;誰能不可憐她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不能怪你!你有個好心腸!所以,你來跟我借錢。”
“我沒有!”
“唉,唉,年輕輕的,可不能不講信義!”亦陀差不多是苦口婆心的講道了。“處世為人,信義為本!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我沒跟你借錢!你給我的!”長順的鼻子上出了汗。
亦陀的眼眯成一道縫兒,脖子伸出多長,口中的熱氣吹到長順的腦門上:“那麼,是誰,是誰,我問你,是誰籤的字呢?”
“我!我不知道……”
“簽字有自己不知道的?胡說!亂說!我要不看在你心眼還不錯的話,馬上給你兩個嘴巴子!不要胡說,咱們得商議個辦法。這筆賬誰負責還?怎麼還?”
“我沒辦法,要命有命!”長順的淚已在眼圈中轉。“不準耍無賴!要命有命,象什麼話呢?要往真理說,要你這條命,還真一點不費事!告訴你吧,這筆錢是冠所長的。她託我給放放賬,吃點利。你想想,即使我是好說話的人——我本是好說話的人——我可也不能給冠所長丟了錢,放了禿尾巴鷹啊!我惹不起她,不用說,你更惹不起她。好,她跺一跺腳就震動了大半個北京城,咱們,就憑咱們,敢在老虎嘴裡掏肉吃?她有勢力,有本領,有膽量,有日本人幫助她,咱們,在她的眼裡,還算得了什麼呢?不用說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