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發現瑞宣在個小鋪子裡跟明月見面,便又盯上了明月,發現了那座小廟。
金三不敢貿然進廟,要是錢先生真的在那兒,他冒冒失失地撞進去,勸親家跟日本人合作,而錢先生不肯聽他的,就會馬上換個地方躲起來,那——再說,要是錢先生不聽他的,他能昧著良心叫日本人來逮嗎?
他去看瑞宣的時候,看見了小羊圈一號和三號的宅子。他想起了幾年前揹著錢先生去找冠曉荷的事。難道如今他自己也跟冠曉荷一樣了?冠家的人是一群狗,而我金三爺可是黃帝的子孫。
要是錢親家真的在小廟裡,他又不去報告日本人,豈不是就犯了包庇親戚的罪,不但人受連累,連產業也得玩兒完!
他的良心跟惡念展開了鬥爭,誰對誰也不肯讓步。是萬惡的侵略戰爭,逼得他為了個人的安危,竟想出賣自己的親戚。
他常在小廟附近徘徊,不敢進去。他想見見他最敬佩的親家兼朋友,可是,他也怕見了錢先生會捱罵。他在小廟門外踟躕不前的時候,有幾個人在後面跟著他。他雖然不敢往小廟裡進,可是那些人卻悄悄地摸了進去。錢先生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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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投降了,日本皇家海軍打太平洋一點一點往後撤。北平的日本人奉命每人結交十個中國朋友。
小羊圈三號的日本人也出門“交朋友”來了。他們向來不跟左鄰右舍的中國人來往,可是現在,就連他們臉上的表情,也得按照上面的命令來一個變化。
四大媽頭一個拒絕和他們交朋友。她誰都能愛,就是不能愛那打死她老伴的日本人。雖說打死她老伴的並不是三號的日本人,然而,日本人總歸是日本人——她鬧不清他們誰是誰,也犯不著去鬧清楚。
這位居孀老太太的嘴,可不象個寡婦嘴,什麼髒字兒都敢出口。日本人聽不懂她用的那些字眼兒,光知道衝她傻笑。程長順幾乎要跟他外婆吵起來。馬寡婦向來不肯得罪人,更不敢得罪日本人。她對他們既恨又怕,人家上門來了,還能不給杯茶喝?總不能把人家攆出去吧。然而,長順決定把門插上,不招待這種“朋友”。
小羊圈的人覺著,一邊兒殺人,一邊兒交朋友,簡直是莫名其妙,叫人噁心。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不理那些日本人。只有丁約翰例外。
其實,他在英國府當差那會兒,最瞧不起的就是日本人。如今長期失業在家,回英國府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得早日改換門庭,另找洋主子才好。他已經當慣了洋奴。
一當上里長,他就施展手段,弄了點煤來。有了煤,他每天就能多少有點進項。他在院子裡點了個小煤爐賣火。沒錢自家起火的街坊,可以到他這兒來燒點兒茶水,做點吃的。他盯著他那隻大鐘,按鐘點收錢。
三號的日本人不明白,中國人為什麼這麼不通人情,不講道理,不友好。他們走了一遭,只有丁約翰一個人來回拜,還把他們高興得不得了。他們怕要是連一個朋友也交不上,就該挨罰了。他們原打算去訪問一號那位老婆婆,問問她跟街坊和睦相處有什麼訣竅。老婆婆要是不肯說實話,就嚇唬她一氣,要不然編個罪名暗害她。幸而里長丁約翰知趣,肯跟他們交朋友。那就得牢牢地抓住他,施展侵略者慣用的伎倆,象蠶吃桑葉一樣,把一家一家人通通攥到手裡。
丁約翰跟所有的洋奴一樣,恨不得人人是洋奴,而由他當奴才總管。他在三號跟日本人吹牛說:“我是里長,能下命令叫他們跟你們交朋友。”走出三號大門,丁約翰就挺胸凸肚,那副神氣勁兒,幾乎跟他在英國府當差的時候差不多。
他去找白巡長,乾脆給白巡長下了命令,叫他幫著通知街坊們,好好跟日本人交朋友。
白巡長是個講究實際的人,通情達理。他一向精明能幹,也會見風使舵。然而他不能因此就不愛國,不愛自己的同胞。他不同意丁約翰那一套。
“哼,”他對丁約翰說,“日本人跟咱們交朋友?豈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丁約翰惱了。他是幾百年來民族自卑的產兒,是靠呼吸帶著國恥味兒的空氣長大的。他的最高理想就是求外國人高抬貴手,不打他,讓他好好當洋奴。在他想來,日本人能打敗英國佬,而中國一定打不過日本。即使日本人不幸敗了,英國和美國也會捲土重來,再當他的主子。唯獨中國人挺不起腰桿,不能跟英國人和美國人平起平坐。他不樂意再跟白巡長多廢話。
丁約翰找上了瑞宣。瑞宣吃過英國府的洋麵包,一定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要是早先,瑞宣沒準兒會笑上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