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部分(1 / 4)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尋找山吹

瑞全假裝扭咕身子,倒好象有點害羞似的,可是並沒妨礙日本人的手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正常。

日本人拿開手,開始跟瑞全“研究”廊坊,倒好象他對那個地方有很深的感情似的。

聽了幾句,瑞全知道日本人的話多半是臨時編制的,所以他不應當完全順著日本人的話往下爬,也不該完全嗆著說。

他須調動好,有順有逆的,給假話刷上真顏色。“王家村北邊那個大坑還有沒有?”

“那個大坑?孩子們夏天去洗澡的那個?早教日本軍隊給填平了!”

“大坑的南邊有兩條路,你回家走哪一條?”

“哪一條我也不走!我永遠抄小道走,可以近上半里多路!”

日本人又問了許多問題,瑞全回答得都相當得體。日本人一努嘴,兩個中國人去搜檢行李與瑞全的身上。什麼也沒搜出來。

日本人走出去。兩個中國人楞了一會兒,也走出去。

瑞全把鈕釦繫好,然後把幾件衣服摺疊得整整齊齊,又放回捎馬子裡。一邊收拾,一邊暗中咒罵。他討厭這種鬼鬼祟祟的變戲法的人。這不是堂堂正正的作戰,而是兒戲。但是,他必耐著心作這種遊戲,必須在遊戲中達到他的抗敵的目的。是的,戰爭本身恐怕就是最愚蠢可笑的遊戲。他沒出聲的嘆了口氣。而後,把捎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著牆角,假裝打瞌睡。

“睡”了一會兒,他聽見有一個人走回來。他的睡意更濃了,輕輕的打著呼。沒有心病的才會打呼。

“嗨!”那個人出了聲:“還不他媽的滾?”

瑞全睜開眼,擦了擦臉,不慌不忙的立起來,扛起行李。他給那個人,一箇中國人,深深的鞠了躬;心裡說:“小子,再見!我要不收拾你,漢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門,他還慢條廝理的東張西望,彷彿忘了方向,在那裡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門就跑,他必會被他們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隻眼睛在暗處看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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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著行李,瑞全慢慢的進了前門。

一看見天安門雄偉的門樓,兩旁的朱壁,與前面的玉石欄杆和華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偉大的建築是歷史、地理、社會、與藝術綜合起來的紀念碑。它沒聲音,沒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動,感動得要落淚。況且,這歷史,這地理,這社會與藝術,是屬於天安門,也屬於他的。他似乎看見自己的胞衣就在那城樓下埋著呢。這是歷史地理等等的綜合的建築,也是他的母親,活了幾百年,而且或者永遠不會死的母親。

是的,在外邊所看到的荒村,與兩岸飛沙的大河,都曾使他感動。可是,那感動似乎多半來自驚異;假若他常常看著它們,它們也許會失去那感動的力量。這裡,天安門,他已看見過不知多少次,可是依然感動他。這裡的感動力不來自驚異與新奇,而且彷彿來自一點屬於“靈”的什麼。那琉璃瓦的光閃,與玉石的潔白,象一點無聲的音樂盪漾到他心裡,使他與那偉大的建築合成一體。

剛才,日本人摸他的胸口,他並沒驚惶失措;現在,這靜靜的建築物卻使他心跳,跳得很快。他與那個日本人,都須死,而且不定哪一時就死。這偉大的城樓,卻永遠立在那裡,上面頂著青天,下面踩著白白的玉石。在那城樓上閃動的光兒裡,他好象看見了幾百年前那些工匠,一塊塊的,一根根的,往城樓裡安置磚瓦棟樑。他們的技巧與審美心似乎也不死,因為他們創造出不朽的建築物。為什麼人們不多造幾個城樓,而偏偏打仗呢?想到這裡,他幾乎要輕看自己的勇敢與工作了。哼,那些工事算得了什麼呢,當你立在天安門前的時候。

還好,還好,過了一會兒,他對自己說:日本鬼子並沒拆毀了天安門!是日本人不敢毀它呢,還是不屑於毀它呢?他趕緊往四下裡看,彷彿要從城門前的廣場上找到答案。

他看到天安門前的冷落與空寂。他不忍再看。不,這已不是他自幼看慣了的天安門,而是一座大的碑或塔,下面藏著死人的屍骨。北平已經死去,日本人不屑,是不屑,拆毀了它。它不過是金碧輝煌的勝利品。

真的,天安門前是多麼靜寂呀。行人車馬都帶著短短的影子,象不敢出聲的往東往西走。地方的空曠與城樓的高大,使蠕動的人馬象一些小小的什麼蟲子。一陣淒涼的小風吹過,似乎把樹影兒都吹淡了一些。電線隨著小風顫動,發出一些響聲。這,使瑞全想起那大的,空的,斑斑點點的,美麗的海螺。它美麗,能發出微響,可是空的,死的,只配作個擺設或玩物。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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