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格子中的貨,聞著那點藍靛的味道,不由的便覺到舒服,愉快。那是貨物,也便是資本;那能生利,但也包括著信用,經營,規矩等等。即使在狂風暴雨的日子,一天不一定有一個買主,也沒有多大關係。貨物不會被狂風吹走,暴雨衝去;只要有貨,遲早必遇見識貨的人,用不著憂慮。在他的大凳子的盡頭,總有兩大席簍子棉花,雪白,柔軟,暖和,使他心裡發亮。
一斜眼,他可以看到內櫃的一半。雖然他的主要的生意是布匹,他可是也有個看得過眼的內櫃,陳列著綾羅綢緞。這些細貨有的是用棉紙包著斜立在玻璃櫥裡,有的是摺好平放在矮玻璃櫃子裡的。這裡,不象外櫃那樣樸素,而另有一種情調,每一種貨都有它的光澤與尊嚴,使他想象到蘇杭的溫柔華麗,想象到人生的最快樂的時刻——假若他的老父親慶八十大壽,不是要做一件紫的或深藍或古銅色的,大緞子夾袍麼?哪一對新婚夫婦不要穿上件絲織品的衣服呢?一看到內櫃,他不單想到豐衣足食,而且也想到昇平盛世,連鄉下聘姑娘的也要用幾匹綢緞。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幾乎老在鋪子裡,從來也沒討厭過他的生活與那些貨物。他沒有野心,不會胡思亂想,他象一條小魚,只要有清水與綠藻便高興的游泳,不管那是一座小湖,還是一口磁缸子。
現在,兩簍棉花早已不見了,只剩下空簍子在後院裡扔著。外櫃的格子,空了一大半。最初,天佑還叫夥計們把貨勻一勻,儘管都擺不滿,可也沒有完全空著的。漸漸的,勻也勻不及了;空著的只好空著。在自己的鋪子裡,天佑幾乎不敢抬頭,那些空格子象些四方的,沒有眼珠的眼睛,晝夜的瞪著他,嘲弄他。沒法子,他只好把空格用花紙糊起來。但是,這分明是自欺;難道糊起來便算有貨了麼?
格子多一半糊起來,櫃檯裡只坐著一個老夥計——其餘的人都辭退了。老夥計沒事可作,只好打盹兒。這不是生意,而是給作生意的丟人呢!內櫃比較的好看一些,但是看著更傷心。綢緞,和婦女的頭髮一樣,天天要有新的花樣。擱過三個月,就沒有再賣出的希望;半年就成了古董——最不值錢的古董。綢緞比布匹剩的多,也就是多剩了賠錢貨。內櫃也只剩下一個夥計,他更沒事可作。無可如何,他只好勤擦櫥子與櫃子上的玻璃。玻璃越明,舊綢緞越顯出暗淡,白的發了黃,黃的發了白。天佑是不愛多說話的人,看著那些要同歸於盡的,用銀子買來的細貨,他更不肯張嘴了。他的口水都變成了苦的,一口一口的嚥下去。他的體面,忠實,才能,經驗,尊嚴,都忽然的一筆勾消。他變成了一籌莫展,和那些舊貨一樣的廢物。
沒有野心的人往往心路不寬。天佑便是這樣。表面上,他還維持著鎮定,心裡可象有一群野蜂用毒刺蜇著他。他偷偷的去看鄰近的幾家鋪戶。點心鋪,因為缺乏麵粉,也清鍋子冷灶。茶葉鋪因為交通不便,運不來貨,也沒有什麼生意好作。豬肉鋪裡有時候連一塊肉也沒有。看見這種景況,他稍為松一點心:是的,大家都是如此,並不是他自己特別的沒本領,沒辦法。這點安慰可僅是一會兒的。在他坐定細想想之後,他的心就重新縮緊,比以前更厲害,他想,這樣下去,各種營業會一齊停頓,豈不是將要一齊凍死餓死麼?那樣,整個的北平將要沒有布,沒有茶葉,沒有面粉,沒有豬肉,他與所有的北平人將怎樣活下去呢?想到這裡,他不由的想到了國家。國亡了,大家全得死;千真萬確,全得死!想到國家,他也就想起來三兒子瑞全。老三走得對,對,對!他告訴自己。不用說老父親,就是他自己也毫無辦法,毫無用處了。哼,連長子瑞宣——那麼有聰明,有人格的瑞宣——也沒多大的辦法與用處!北平完了,在北平的人當然也跟著完蛋。只有老三,只有老三,逃出去北平,也就有了希望。中國是不會亡的,因為瑞全還沒投降。這樣一想,天佑才又挺一挺腰板,從口中吐出一股很長的白氣來。
不過,這也只是一點小小的安慰,並解救不了他目前的困難。不久,他連這點安慰也失去,因為他忙起來,沒有工夫再想念兒子。他接到了清查貨物的通知。他早已聽說要這樣辦,現在它變成了事實。每家鋪戶都須把存貨查清,極詳細的填上表格。天佑明白了,這是“奉旨抄家”。等大家把表格都辦好,日本人就清清楚楚的曉得北平還一共有多少物資,值多少錢。北平將不再是有湖山宮殿之美的,有悠久歷史的,有花木魚鳥的,一座名城,而是有了一定價錢的一大塊產業。這個產業的主人是日本人。
鋪中的人手少,天佑須自己動手清點貨物,填寫表格。不錯,貨物是不多了,但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