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過餓。平日,只要胃中稍微有點空兒,他必趕緊把它填滿;他以為能多吃而不鬧胃病是他的一種天才與福氣。現在,晚飯毫無訊息!他發了慌!“吃”是中國文化裡的,也就是他的,主要的成分與最高的造詣。餓一頓便等於人生與文化的滅亡!他沒法不著急。他巴結,諂媚日本人,不是為得到好吃好喝麼?哼,現在居然落了個前功盡棄!他悲觀,他覺得自己的一隻腳已臨在地獄裡。
“高第!”他悽聲慘氣的叫,“高第!”
“幹什麼?”高第問。
“啊——”他揉著胸口說:“沒事!沒事!”他把話收了回去。他不肯說“餓”。那是個可恥的字。
“餓了吧?好,我買燒餅去,就手兒捎一壺開水來省得再升火!”高第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要往外走。
“你——”曉荷要阻攔她。他的女兒去買燒餅,開啟水,與他自己去,是一樣的丟人!可是,燒餅到底是可以充飢的東西,他又不便過度的和肚子鬧彆扭。在以吃為最主要的成分的文化裡,人是要有“理想”,而同時又須顧及實際的。高第跑出去。
剩下他自己,他覺得淒涼黯淡。他很想懸樑自盡,假若不是可能在五分鐘內就吃上燒餅的話。
高第買回了燒餅來。曉荷含著淚吃了三個。
吃完。他馬上想起睡的問題來——沒有被子!他不敢向高第要主意,高第不瞭解他。他又沒法不向她要主意,他自己想不出辦法。他的文化使他生下來便包在繡花被子裡,凡事都由別人給他預備得妥妥當當的,用不著他費心費力。趕到長大成人,他唯一的才智便是怎麼去役使別人,利用別人,把別人用血汗作成的東西供他享受。
“爸爸!蓋上我的褥子和大衣,先睡吧!我等著招弟!”高第把自己的褥子取過來。
曉荷躺在了床上。他以為一定睡不著。可是,過了一會兒,他打起了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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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丁約翰在家。要不然,冠曉荷和高第就得在大槐樹下面過夜。
曉荷,蓋著一床褥子與高第的大衣,正睡得香甜,日本人又回來了。
“醒醒,爸!他們又來了!”高第低聲的叫。
“誰?”曉荷困眼蒙朧的問。
“日本人!”
曉荷一下子跳下床來,趕緊披上大衣。“好!好得很!”他一點也不困了。日本人來到,他見到了光明。他忙著用手指攏了攏頭髮,摳了摳眼角;然後,似笑非笑,而比笑與非笑都更好看的,迎著日本人走。他以為憑這點體面與客氣,只需三言五語便能把日本人說服,而拿回他的一切東西來。他深信只有日本人是天底下最講情理的,而且是最喜歡他的。見到他們,(三個:一個便衣,兩個憲兵)曉荷把臉上的笑意一直運送到腳指頭尖上,全身象剛發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給他們鞠躬。
便衣指了指門。曉荷笑著想了想。沒能想明白,他過去看了看門,以為屋門必有什麼缺欠,惹起日本人的不滿。看不出門上有什麼不對,他立在那裡不住的眨巴眼;眼皮一動便增多一點笑意,象剛睡醒就發笑的乖娃娃似的。
便衣看他不動,向憲兵們一努嘴。一邊一個,兩個憲兵夾住他,往外拖。他依然很乖,腳不著地的隨著他們往外飄動。到了街門,他們把他扔出去;他的笑臉碰在地上。高第早已跑了出來,背倚影壁立著呢。
慢慢的爬起來,他看見了女兒:“怎回事?怎麼啦?高第!”“抄家!連一張床也拿不出來了!”高第想哭,可是硬把淚截住。“想辦法!想辦法!咱們上哪兒去!”曉荷不再笑,可也沒特別的著急:“不會!不會!東洋人對咱們不能那麼狠心!”
“日本人是你什麼?會不狠心!”高第搓著手問。假若不是幾千年的禮教控制著她,她真想打他幾個嘴巴!“等一等,等著瞧!等他們出來,咱們再進去!我沒得罪過東洋人,他們不會對我無情無理!”
高第躲開了他,去立在槐樹下面。
曉荷必恭必敬的朝家門立著。等了半個多鐘頭,日本人從裡面走出來。便衣拿著手電筒,憲兵藉著那點光亮,給街門上貼了封條。
曉荷的心彷彿停止了跳動。可是,象最有經驗的演員,能抱著病把戲演到完場,他還向三個人的背影深深的鞠了躬。鞠完躬,他似乎已筋疲力盡,一下子坐在臺階上,手捧著臉哭起來。他的歷史,文化,財產,享受,哲學,虛偽,辦法,好象忽然都走到盡頭。
高第輕輕的走過來:“想辦法!哭有什麼用?”“我完啦!完啦!”他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