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聽他緩緩而道,不由疑惑地地道:“子正兄說的這些,治自然清楚,我們此行入晉也是為了賑濟鄉民,助百姓度此災厄,為何與治說這些呢?”
李素朝他一瞥,嘆了口氣,道:“殿下終究是陛下的皇子,此行入晉,也是代表陛下安撫平息晉陽之亂,身份尊貴且超然,坐在馬車裡安享旅途亦是應當應分,可是……我還是不得不向殿下勸諫幾句,車外難民如潮,蹣跚離鄉,殿下坐在馬車裡放下簾子,自成另一個富貴天地,車外一切可以不聞不問,我想問問殿下,這……合適嗎?”
李治呆怔地睜大了眼,半晌訥訥而不能言。
抬頭看看李素的臉色,竟是一片從未見過的嚴肅,甚至是……嚴厲。
李治瘦弱的身子不由一顫,心底深處對李素似乎有了新的認識。
這位年紀輕輕便為父皇立下諸多功勞的臣子,這位才名譽滿長安,傳說似有鬼神莫測之能的才子名士,他的真實面目到底是怎生模樣?初識他時那滿不正經的嬉皮笑臉,一路上逗笑解悶似的胡說八道三國故事和人物,一臉不懷好意的坑人敲詐,將他的錢財壓榨一空……
短短十幾日的相處下來,李治對李素充滿了好感和親近,在他的心裡,李素就像鄰家大哥般隨和友善,令人忍不住想跟他多說說話,多聊聊天,往往一兩句話便被逗得哈哈大笑,心中再大的煩惱都消逝無蹤,就連敲詐他的錢財也近乎一種兄弟間玩笑的意味,敲詐與被敲詐的都從來不會計較,權當枯燥旅途裡的調劑。
可是,這……是真正的李素嗎?他難道是靠嬉皮笑臉插科打諢來博得這累累功勞和官爵,以及父皇的看重?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看著李素臉上無比嚴厲和冷肅的表情,李治終於察覺到,原本他印象中的李素,並不完全是隨和友善的面目,他還有嚴肅嚴厲的一面,他的心裡,是真正記掛著百姓的,這一點上,作為臣子的他,竟做得比他這個皇子強得多,江山是李家的江山,百姓是李家的子民,可李家的人卻安然坐在馬車內享受富麗華貴的旅途,馬車外的臣子卻眉頭緊蹙,憂國憂民……
李治才十二歲,他並不懂太多的道理,可他聽得懂道理。
在李素嚴厲的目光注視下,李治白皙的臉蛋迅速漲紅,滿臉浮現愧疚自慚之色,忽然掀開車簾,大叫道:“全軍停下!”
轟!
不愧是禁軍儀仗,所謂令行禁止,絕無違抗。
隊伍停下,李治不等烏福攙扶,徑自跳下馬車,站在大路中間,頭也沒回地揮揮手。
“來人,將這輛馬車砸了,砸得越碎越好。”李治大聲下令。
李素騎在馬上,嚴厲的目光漸漸柔和。
烏福卻一愣,不敢置信地道:“殿下欲……砸馬車?這,這是為何?”
“本王的主意,由得你多嘴問麼?”李治朝烏福厲聲喝道。
烏福一顫,急忙招手叫過十幾名禁軍,手執大斧二話不說開始對這輛華麗的馬車又劈又砸,一炷香時辰過後,李治那輛奢華富貴的馬車已被砸成了碎片,從始至終,李治竟沒有回頭朝馬車多看一眼,臉上也不見任何心疼之色,彷彿砸的那輛馬車與他毫無關係。
待禁軍們砸完車覆命後,李治面朝李素站定,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後長揖到地,直起身肅然道:“多謝子正兄點撥提醒,早年在宮學裡讀書,孔師褚師皆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治讀書時只知死背,卻不知義理,今日幸得子正兄棒喝,治終於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子正兄於治,不僅是錚友,亦是良師也,治年歲尚幼,往後必有行差踏錯之處,還望子正兄隨時不吝直言,如今日般厲言棒喝,察糾治之錯漏失當,治必以師禮執之。”
長長一席話,說得誠懇切真摯,一旁的烏福,還有付善言等將領,表情都充滿了訝異和滿滿的感動,眾人望向李素的眼神也漸漸產生了變化,尤其是付善言,雖然仍是一副不遜於鄭小樓般的冰冷酷臉,眼中卻多了幾分善意和柔和。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人這一輩子遇到的朋友不少,有的屬於狐朋狗友,可共富貴卻不能共患難,安享富貴時不管幹什麼,狐朋狗友總是一味的附和贊同叫號,不分善惡,不辨是非,交到這樣的朋友,往往是人生的大不幸。
幸運的是,李素不是這樣的朋友,他可以陪李治玩,跟李治鬧,逗悶取樂樣樣都不缺,但真正遇到大是大非的事情時,他也從不曲附,從不妥協,他有他堅持的底限。
李治年歲尚幼,並不知道得此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