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掩身進去,芳若和小連子已經在裡頭候著,小連子低聲道:“小主沒有猜錯,小主走後不久,她便從後堂偏門往曹婕妤宮裡去了。”
呼吸一窒,雖然早已猜到是她,但一朝知曉,那股驚痛、憤怒和失望交雜的情緒還是洶湧而來,直逼胸口。我悶聲不語,想是臉色極難看,小連子見了大是惶恐,問:“小主,要不要奴才先去把她扣下。”
我努力抑住翻騰的氣息,靜一靜道:“不用。你只囑咐他們要若無其事才好。”
小連子一愣,道:“是。”
我道:“你先回去吧。她的事我會親自來審。”
小連子躬身退下,“奴才已經把船停在荷叢深處,小主回來時應當不會惹人注意。”
我點點頭,見他走了,方一把握住芳若的手道:“姑姑,多謝你。”
芳若眼中隱有淚光,“小主這樣說豈不是要折殺奴婢了。奴婢自府邸起伏侍小主,能為小主盡力也是應當的。”說著引我往內堂走。
存菊堂是向來走得極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宮裡一般。因著玄凌的寵愛,去年的今時,此處便開滿各色菊花,黃菊有金芍藥,黃鶴翎,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剪霞綃,瑙盤,紫羅繖。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玉樓春。如雲似霞的菊花叢中,眉莊頰上是新為人婦的羞澀微笑,揉進滿足的光芒,柔聲道:“皇上待我——也算是有心了。”真真是人比花嬌。
然而光陰寸短,不過一年時間。菊花凋零了又開,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復於存菊堂中。
宮女的鞋鞋底很薄,踏在落葉荒草上有奇異的破碎觸感,入秋時分,草木蕭疏之氣隱隱沖鼻。月色下草木上的露水沾溼了宮鞋。因為眉莊失寵,合宮的奴婢也都巴不得偷懶,服侍得越發懈怠,以致雜草叢生、花木凋零,秋風一起,這庭院便倍顯冷落淒涼。只剩了一輪秋月,如新眉般向繁茂的雜草遍灑清輝。
再轉已入了內室,見眉莊站立門口,遠遠便向我伸出手來,眼中一熱,一滴淚幾乎就要墜下,忙快跑幾步上前,牢牢與她握住了雙手。
眉莊的手異常的冰冷。我還未說話,眼前一片模糊,眼淚滾滾落下來啜泣不已。眉莊亦是嗚咽,仔仔細細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強笑道:“還好。還好。芳若傳話進來總說你很好,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我也放心了。”
我強撐起笑容道:“我沒有事。就怕你不好。”
言語間芳若已退出去把風,眉莊的身量失去了往日的豐盈,一雙手瘦嶙嶙緊握我的手和我一同走進內室。
進去一看,不由一怔,已覺空氣中浸滿了一種腐朽的味道。眉莊見我的神氣,幽悲一笑道:“這裡早已不是昔日的存菊堂了。”
我仍是不免吃驚:“話雖如此但你尚有位分,宮中竟然凋敝如此,那些奴才未免太過分!”
眉莊伸手一支支點燃室內紅燭,道:“華妃勢盛,那些奴才哪一個不是慣會見風使舵的,一味的拜高踩低作踐我。若不是有芳若暗中周全,恐怕我連今日也捱不到了。”說著一滴淚墜下,正巧落如燃燒的燭火間,“嗤”一聲輕響,滾起一縷嗆人的白煙。
那燭火想來是極劣質的,燃燒時有股子刺鼻的煤煙味,眉莊禁不住咳嗽起來,我忙扶她坐下,衾褥帳帷顏色晦暗曖昧,連茶壺也像是不乾淨的樣子。我仔細用絹子擦拭了碗盅,方倒了一杯出來,對著燭光一看,慶幸雖不是什麼好茶但也勉強能喝。
見眉莊一飲而盡,我才慢慢道:“你別急。我必定向皇上求情儘早放你出來。”這話說得沒有底氣,我難免心虛。玄凌什麼時候放眉莊,我卻是連一點底都沒有。然而如今,只好慢慢寬慰於她,但求能夠疏解她鬱悶的心結。
眉莊只是冷笑,似乎不置可否。
一彎下弦月照著窗,似矇昧珠光流淌了一地,燭火一盞一盞幽滅不定,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於燭臺之上,映著沾染了凋敗灰塵的重重紅綃秀幃,濃朱淡紅,混雜了堂外的草木荒疏氣味,幽幽地迷漫著,室內籠罩在一片暗色中。
半日,眉莊似乎心緒平復了些,才靜靜道:“我聽芳若你沒有因為我的事受牽連,我才稍稍放心。幸而現在有陵容,你也不算孤掌難鳴了。”她略頓一頓,怔怔望著窗外因無人打理而枯萎的滿地菊花,片刻才回轉神來,淡淡問道:“皇上很喜歡陵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