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殿內忽然傳來“轟啷”一聲玉器落地碎裂的聲音,漸漸是碎片滾落的淅瀝聲。良久,殿中只是無聲而可怖的寂靜。
我與李長面面相覷,自己心中也是大為疑惑,不知玄凌為何事震怒至此。李長盡是焦急神色,小聲道:“現在只怕惟有娘娘還能進去勸上幾句。”
我點頭,伸手開啟飛金嵌銀的朱紫殿門。側殿深遠而遼闊,寂靜之中惟見光影的離合輾轉在平金磚地上落下深深淺淺的矇昧。
案几上的金琺琅九桃小薰爐裡焚著他素性常用的龍涎香,嫋嫋縷縷淡薄如霧的輕煙緩緩散入殿閣深處,益發的沉靜凝香。他坐在蟠龍雕花大椅上,輕煙自他面上拂過,那種怒氣便似凝在眉心,如一點烏雲,凝固不散。
我悄步走近,一時間不敢貿然去問,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把案几上的薰爐抱至窗臺下,開啟殿後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風徐徐然貫入。
他的聲音有憤怒後的疲倦,漫漫然道:“你怎麼來了?”
我輕聲道:“是。臣妾來了。”
其時天色已經向晚,斑駁的夕陽光輝自“六合同春”吉祥雕花圖案的鏤空中漏進來,滿室皆是暈紅的光影片片。風吹過殿後的樹林,葉子便會有簌簌的輕響,象簷間下著淅淅的小雨一般。
我自銀盤中取了兩朵新鮮的薄荷葉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盞中,用滾水衝開泡著,又兌入化了蜂蜜的涼水,放在他面前,款款溫言道:“皇上飲些茶吧,可以怡神靜氣平肝火的。”說罷也不提別的,只從一個錯金小方盒裡蘸了點薄荷油在手指上,緩緩為他揉著太陽穴。
他慢慢喝了口茶,神色緩和了少許,才問:“你怎麼不問朕為什麼生氣?
我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氣呢,等氣消了些想告訴臣妾時自然會說的。若臣妾一味追問,只會讓皇上更生氣。”
他反手上來撫一撫我的手,指著書桌上一本黃綢面的奏章道:“你自己看看吧。”他恨聲未止:“玄濟竟然這樣大膽!”
我依言,伸手取過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驚失色。
原來這一道奏章,並非是汝南王為妻子兒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為玉貴太妃,並遷葬入先帝的妃陵。
有生育兒女的妃嬪在先皇死後皆可晉為太妃,安享尊榮富貴。並贈封號,以彰淑德。汝南王生母為從一品夫人,雖然早死,但追封亦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這中間有個緣故。
先帝在位時,玉厄夫人的兄長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鬱郁而死。直到臨死前先帝才去探望,但是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語,深恨先帝及舒貴妃。先帝一怒之下不許玉厄夫人隨葬妃陵,亦無任何追封,只按貴嬪禮與殺害先帝生母的昭憲太后葬在一起。
因無先帝的追封,何況玉厄夫人又是罪臣之妹。作為繼承皇位的玄凌,自然也不會追贈玉厄夫人為太妃了。
我合上奏章,不覺變色,道:“這……皇上若真依照汝南王所言追贈玉厄夫人為玉貴太妃,那先帝顏面要往何處放?皇上又要如何自處?”
玄凌一掌重重擊在案角上,道:“豎子(1)!分明是要置朕於不孝之地,且連父皇的顏面都不顧了!”
我見他如斯震怒,忙翻過他的手來,案几是用極硬的紅木製成,案角雕花繁複勾曲,玄裝的手掌立時泛出血紅顏色。
我心下微微一疼,連忙握著他的手道:“皇上息怒。不必為他這般生氣,豈非傷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值得。”
玄凌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個不肖子,太后又怎麼肯呢?”
我想了想,道:“這個‘玉貴太妃’的追稱實在不妥,貴、淑、賢、德四妃向例只有各一人,清河王的生母舒貴太妃尚在人家,若真以此追封,併為‘貴太妃’,清河王便也處於尷尬這地了。這未免也傷了兄弟情分。”見玄凌沉思,我又道:“岐山王玄洵為先帝長子,又是如今的皇宮位份最尊貴的太妃欽仁太妃所出,欽仁太妃也未及贈淑太妃或賢、德太妃啊,只怕岐山王中心也不能服氣哪。”
這話我說得直白了些,但果如汝南王所奏,那麼諸王和皇宮太妃心中必有嫌隙,這前朝和後宮都將要不安穩了。
如此利害相關,玄凌怎會不明白、不動了雷霆震怒。
玄凌只是一言不發,但見額上的青筋累累暴動,怒極反笑,道:“朕若允他,必失前朝和後宮的人心;若是不允,他必定懷恨在心,前番種種功夫和佈置,皆算是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