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走得近了,自然會沾染她身上的氣息。這位女師有強大的,令人平靜的能力,你在她面前心浮氣躁,不必她說,你自己就自慚形穢起來。
她襻住袖子,捏著木匙往香粉裡新增蜂蜜,因天氣漸熱,那細膩的面板出了一點汗,愈發顯得乾淨通透。素節歪著頭看了她半晌,細聲道:“阿姐,我明日想與葉公子商談,可我心裡沒底,你能陪我一道去麼?”見她回眼望過來,又擔心她不答應,忙又添了句,“你不必出面,讓在一旁聽我們說話,替我參詳參詳就好。”
肅柔想了想道好,人家信她才有求於她,要是一口回絕了,就顯得自己太無情了。
素節很高興,探過胳膊來摟她,“阿姐最好……”話沒說完,語調卻慢下來,然後倉促地搖了她一下。
肅柔起先沒察覺,被她這一搖,方問“怎麼了”。見她兩眼直勾勾地,便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這一望不要緊,才發現對面的廊廡上站著個穿天水碧圓領袍的人,還是一貫淡漠的姿態,那雙眼彷彿穿透了千山萬水似的望過來。肅柔心下一驚,忙拉了素節到亭外見禮,心頭只管惆悵起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官家到底還是露面了。
袍角翩然,到了面前,官家說免禮吧,聲線依舊淡淡地,不帶任何情緒。肅柔和素節直起身來,素節平常那樣活潑的性子,見了官家也只有老老實實,心裡期盼著救兵出現,不住往官家身後張望,“官家駕臨,我阿孃沒來迎接麼?”
官家的目光從肅柔臉上劃過,嘴裡曼應了一聲,“你阿孃讓你去花廳,有話要吩咐。”
這分明就是打發啊,大家心下都瞭然。素節看了肅柔一眼,也不好說旁的,福身道是,帶著貼身的女使離開了。
肅柔的心境,倏忽回到了禁中時候,那種深植於內心的窒息感又漫溢上來,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明白自己懼怕的,並非是那個讓人不得自由的環境,而是眼前這個人。這世上人分千萬種,有的人令人愉悅,有的人令人壓抑,而官家其人,恰好是後者。
當然官家並不瞭解她的感受,語調平淡一如往常,“你出宮,我並不知情。”
肅柔道是,“鄭娘子憐妾年幼入宮,不能與家人團聚,特放了恩典讓妾歸家。這是鄭娘子慈悲,更是官家皇恩浩蕩,妾在家中,無一日不感念官家,遙遙向禁中祝禱,求神佛保佑我主萬年吉昌。”
所以她是聰明人,短短几句話就把自己的想法說清了。能夠出宮歸家,對上感恩戴德,如果現在再讓她重回禁中,她的這份感激之情必定蕩然無存,官家為了保住自己的仁慈面貌,也不能逼她進宮。
可是這樣的盤算,並不能讓那個高高在上的人知難而退,他說:“我傳內侍省的官員查閱卷宗,發現你八歲入禁中,今年正滿十年。十年在禁中侍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況且你父親升祔太廟,是朝廷有功之臣,前幾日言官將我數落了一頓,說我有負張侍中,刻意慢待功臣之後。”
這話說得肅柔隱隱起了冷汗,心道言官果真是百姓喉舌,國之棟樑,連官家都敢直言指責。雖然本意不壞,但有時候這種一廂情願的正義,反而會給人帶來煩惱。主要是處境不一樣了,如果她還在禁中,順便封個郡君、美人之類的,至少保她不再伺候人,也挺好。但她如今已經出宮了,再來追究這些,無異於重新把她投入火坑,因為對她來說宮外的自在,遠比在禁中“活著”強。
但真話傷人,得學會拐彎,於是定住心神,掖著手道:“妾在禁中受了多年教化,是官家與聖人的體恤,並沒有受慢待一說。家父當年為江山社稷鞠躬盡瘁,妾雖為女子,也有報效官家之心。如今官家隆恩,放妾歸家得享骨肉天倫,是官家對張家一門的恩典。至於言官的諫言,妾是不敢苟同的,也請官家寬懷,切勿放在心上。”
官家聽她字字句句都是冠冕堂皇的託詞,唇角不由輕輕牽動了下。
“在禁中多年,官話確實學了不少,但那是場面應付用的,私下與我說話,大可不必這樣。”他言罷,輕輕打量了她一眼,“你在長公主府上教學,一切都好嗎?”
肅柔道是,“長公主殿下抬愛,縣主待我也頗為禮遇……一切都是託了官家的福。”
他哦了聲,“看來縣主說漏了嘴,把內情都告訴你了。”倒也不生氣,負起手來慢慢踱了兩步,“那日前朝決定讓你父親配享太廟,原本第二日我要來交待入廟安排的,沒想到到了延嘉閣,你已經不在了。鄭修媛私作主張處置宮人,連皇后都沒有通稟,皇后亦很惱火,同我說起,想重新將你召入禁中,不知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