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了祭壇。
可洪承疇居然就投降了。道德文章的這位光輝代表轉眼就成了醜惡的叛徒,一夜之間,就從高聳入雲的道德殿堂墜入精神地獄。這個角色轉換也實在太迅速了,實在叫人難以適應。
還有舅舅祖大壽。吳三桂和他情同父子。這個曾經威名凜凜後來又身敗名裂的將軍,其實就是一個既慈祥又威嚴的老頭。這個老頭曾為大明江山出過死力,也曾大義凜然在生死之際多次拒絕滿洲人的利誘。只是最後一次,身家性命和兒孫前途使他作了另一種選擇。
這一次選擇就扼殺了自己的精神生命,以往所有的功績、忠貞,全都被泯滅。大忠大奸,大善大惡,竟然是一念之間判然分野。做人難啊!
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和尊嚴,竟然不是自我所能左右,而是常常受到你所連屬的社會粗暴而蠻橫的威脅。一個人,常常會突然陷入外部情勢所造成的精神陷阱之中。比如,所依附的王朝滅亡了,無辜的生命會面臨盡忠還是求生的考驗;比如,一個婦女的丈夫死了,她面對的是苦苦守節還是忍辱再嫁的兩難選擇;再比如,一個奉公守法的人,會在突然之間因為自己的親戚犯罪而被株連入獄,雖然自己和這個親戚可能根本不通音信。
在苛刻的道德倫理標準之下,一個人很容易被推入冰炭相激的兩極選擇之中,承受自然人性和社會倫理兩方面同樣強烈的撕扯,而沒有第三條路可走。王朝板蕩,你不想做忠臣就只能選擇做貳臣,不成君子只能成為小人,不成為天使就只能狠狠心做魔鬼,不進入聖祠就只能跪在歷史的恥辱柱前。這裡,只有道德教條的嚴酷壓力,沒有為現實人性的軟弱和不完美預留一點彈性空間。
吳三桂:無處收留(8)
在這種情況下,死亡甚至是最簡單最輕鬆的選擇。而活下來,卻需要勇氣。你必須承受社會輿論和內心負罪感的雙重挑戰,這往往是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如果一個人的生命力不是足夠強健,肯定要在這種重壓之下委頓,再也難以發出熱量。
《清史稿·祖大壽傳》共四千餘字,其中關於祖大壽降清之後六年之內的事蹟記載僅寥寥三十二字:
明年,世祖定鼎京師,大壽從入關。子澤溥在明官左都督,至是亦降。十三年(1640),大壽卒。
這枯燥平淡的幾十字,從一個側面明確傳遞出祖大壽生命中最後六年生活的壓抑、灰暗:那是一種苟活。
明初有這樣一個故事:元朝末年的禮部尚書危素,在元朝覆亡之後曾投井自殺卻被救出。雖然他是個漢人,可是從一而終的原則卻高於民族分野。朱元璋聽說此事,認為其人忠義可用,把他招來安排在自己身邊做侍從文官。朱元璋此時也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舉動使自己也使危素陷入了一個矛盾的境地。他因為欣賞危素的忠義而把他救了上來,卻使危素陷入了不忠的窘境。他出於利用危素的品質而信任他,卻使自己成了鼓勵貳臣的人主。在危素盡心盡力地為他服務了一段時間之後,朱元璋突然省悟到了這一點,當然,他是不會錯的,那麼只能是危素錯了。於是這個危素在他眼裡,怎麼看怎麼不順眼起來。有一天朱元璋在便殿屏風後閒坐,危素從門口進來,足聲橐橐。朱元璋問:“來人是誰?”危素答道:“老臣危素。”朱元璋對危素泰然自若的語氣十分反感,冷冷地說:“老臣危素,我還以為是文天祥呢!”
不久,朱元璋舉行朝會,廷臣牽來元宮廷馴養的一頭大象來表演節目。不料,這頭大象可能是到了新環境不太適應,死活不肯表演,讓滿朝文武大為尷尬。朱元璋一怒之下,命人把這頭大象殺了。可是事後一想,卻認為大象是忠於故主,應該褒揚,遂命令予以厚葬。然後,他又讓人做了塊牌子,上面寫上“危不如象”四個字,掛在危素身上,來奚落這個不幸的老頭。不久,朱元璋找了個藉口,把危素流放到了邊遠地方,讓他在屈辱中鬱郁而死。
我們不知道武人吳三桂是否知道這個故事,但是,對於投降之後的精神代價,他必然比我們認識得深刻痛切。
吳三桂覺得自己生不逢時。
六
歷史上那座有名的寧遠城,現在叫作興城。
當年祖大壽親自督建的古城牆依然雄踞,牆頂那些青灰色的古意斑駁的城磚,曾經印上過祖大壽和吳三桂的足跡。
遊蕩在古城之中,城中心的那兩座巨大的石頭牌坊吸引著所有來到這裡的人的目光。這兩座建築依然以三百多年前剛剛矗立起時的那種目空一切的神氣,雄赳赳地俯視著過往人群,不過現在這種神氣卻顯得有點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