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對覺新雖然是一個晴天霹靂,但是他和平地接受了。他沒有說一句反抗的話。他一生就沒有對誰說過一句反抗的話。無論他受到怎樣不公道的待遇,他寧可哭在心裡,氣在心裡,苦在心裡,在人前他絕不反抗。他忍受一切。他甚至不去考慮這樣的忍受是否會損害別人的幸福。
覺新回到房裡,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瑞珏,瑞珏也不說一句抱怨的話。她只是哭。她的哭聲就是她的反抗的表示。但是這也沒有用,因為她沒有力量保護自己,覺新也沒有力量保護她。她只好讓人擺佈。
“你曉得我決不相信,然而我又有什麼辦法?他們都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覺新絕望地攤開手悲聲說。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瑞珏抽泣地說。“我媽又不在省城。你怎麼擔得起不孝的惡名?便是你肯擔承,我也決不讓你擔承。”
“珏,原諒我,我太懦弱,連自己的妻子也不能夠保護。我們相處了這幾年……我的苦衷你該可以諒解。”
“你不要……這樣說,”瑞珏用手帕揩著眼淚說,“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已經……苦夠了。你待我……那樣好,……我只有感激。”
“感激?你不是在罵我?你為我不曉得受了多少氣!你現在懷胎快足月了,身體又不太好。我倒把你送到城外冷靜的地方去,什麼都不方便,讓你一個人住在那兒。這是我對不起你。你說,別人家的媳婦會受到這種待遇嗎?你還要說感激!”覺新說到這裡就捧著頭哭起來。
瑞珏卻止了淚,靜悄悄地立起來,不說一句話,就走了出去。過了片刻她牽著海臣走回來,何嫂跟在她的後面。
覺新還在房裡揩眼淚。瑞珏把海臣送到他的面前,要海臣叫他“爹爹”,要海臣把他的手拉下來,叫他抱著海臣玩。
覺新抱起海臣來,愛憐地看了幾眼,又在海臣的臉頰上吻了幾下,然後把海臣放下去,交給瑞珏。他又用苦澀的聲音說:“我已經是沒有希望的了。你還是好好地教養海兒罷,希望他將來不要做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他說完就往外面走,一隻手還在揉眼睛。
“你到哪兒去?”瑞珏關心地問道。
“我到城外去找房子。”他回過頭去看她,淚水又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努力說出了這句話,就往外面走了。
這天覺新回來得很遲。找房子並不是容易的事,不過他第二天就辦妥了。這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一排三間房屋,矮小的紙窗戶,沒有地板的土地,陽光很少的房間,潮溼頗重的牆壁。他再也找不到更適當的房子了。這裡倒符合“要出城”,“要過橋”的兩個主要條件。
房子租定了。在瑞珏遷去以前,陳姨太還親自帶了錢嫂去看過一次。王氏和沈氏也同去看了的。大家對房子沒有意見了。覺新便開始籌備妻子的遷出。瑞珏本來要自己收拾行李,但是覺新阻止了她。覺新堅持說他會給她料理一切,不使她操一點心。他叫她坐在椅子上不要動,只是看他做種種事情。她不忍拂他的意,終於答應了。他找出每一件他以為她用得著的東西,又拿了它走到她的面前問道:“把這個也帶去,好嗎?”她笑著點了點頭,他便把它拿去放在提箱或者網籃裡面。差不多對每一次他同樣的問話,她都帶笑地點頭同意,或者親切地接連說著:“好!”即使那件東西是她用不著的,她也不肯說不要的話。後來他看見行李快收拾好了,便含笑地對她說:“你看,我做得這樣好。我簡直把你的心猜透了。我完全懂得你的心。”她也帶笑答道:“你真把我的心猜透了。我要用什麼東西,你完全曉得。你很會收拾。下回我要出遠門,仍舊要請你給我收拾行李。”最後的一句話是信口說出來的。
“下回?下回你到哪兒去,我當然跟你一路去,我決不讓你一個人走!”他帶笑地說。
“我想到我媽那兒去,不過要去我們一路去,我下回決不離開你,”她含笑地回答。
覺新的臉色突然一變,他連忙低下頭去。但是接著他又抬起頭,勉強笑道:“是,我們一路去。”
他們兩個人都在互相欺騙,都不肯把自己的真心顯露。他們在心裡明明想哭,在表面上卻竭力做出笑容,但是笑容依舊掩飾不住他們的悲痛。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的心,她也知道他的心。然而他們故意把自己的心隱藏起來,隱藏在笑容裡,隱藏在愉快的談話裡。他們寧願自己同時在臉上笑,在心裡哭,卻不願意在這時候看見所愛的人流一滴眼淚。
淑華同淑英來了,她們只看見他們兩個人的外表上的一切。接著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