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新把臉從桌上抬起來,揩了淚痕,又繼續說:
“還有許多事你們都不曉得。我現在又要說老話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縣的典史,那時我才五歲多,你們都沒有出世。爹媽帶著我和你們大姐到了那裡。當時那一帶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來時總在一點鐘以後。我們在家裡等他回來才睡。那時候我已經被家人稱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著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媽談話。媽要我發狠讀書,給她爭一口氣,她又含著眼淚把她嫁到我們家來做媳婦所受的氣一一告訴我。我那時候或者陪著她流眼淚,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罷。我說我要發狠讀書,只要將來做了八府巡按,媽也就可以揚眉吐氣了。我此後果然用功讀書。媽才漸漸地把愁腸放開。又過了幾個月,省上另委一個人來接爹的事。我們臨行時媽又含著眼淚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訴我。這時媽肚子裡頭懷著二弟已經有七八個月了。爹很著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沒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兩個月就把二弟你生出來。第二年爹以過班知縣的身份進京引見去了。媽在家裡日夜焦急地等著,後來三弟你就出世。這時爹在北京因驗看被駁,陷居京城,訊息傳來,爺爺時常發氣,家裡的人也不時揶揄。媽心裡非常難過,只有我和你們大姐在旁邊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總要流一兩天的眼淚。一直到後來接到爹的信說‘已經引見中秋後回家’,她才深深地嘆一口氣,算是放了心,可是氣已經受夠了。總之,媽嫁到我們家裡,一直到死,並沒有享過福。她那樣愛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麼來報答她呢?……為了媽我就是犧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犧牲,我也甘願。只要使弟妹們長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媽爭口氣,我一生的志願也就實現了。……”
覺新說到這裡便從衣袋裡摸出手帕揩臉上的淚痕。“大哥,你不要難過,我們瞭解你,”把臉藏在雜誌後面的覺民說。
覺慧讓眼淚流了下來,但是他馬上又止住了淚。他心裡想:“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罷!為什麼還要挖開過去的墳墓?”但是他卻不能不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傷。
“三弟,你剛才唸的話很不錯。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運和自然的愛子。我只是一個勞動者。我穿著自己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裡,做自己的工作。”覺新漸漸地安靜下來,他望著覺慧淒涼地笑了笑,接著又說;“然而我卻是一個沒有自己的幸福的勞動者,我——”他剛說了一個“我”字,忽然聽見窗外的咳嗽聲,便現出驚惶的神情,改變了語調低聲對覺慧說:“爺爺來了,怎麼辦?”
覺慧稍微現出吃驚的樣子,但是馬上又安靜了。他淡淡地說:“有什麼要緊?他又不會吃人。”
果然高老太爺揭起門簾走了進來,僕人蘇福跟在他後面,在門口站住了。房裡的四個人都站起來招呼他。覺民還把藤椅讓給他坐。
“你們都在這兒!”高老太爺的暗黃色的臉上現出了笑容,大概因為心裡高興,相貌也顯得親切了。他溫和地說:“你們可以回去了,今天‘團年’,大家早點回家罷。”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說:“新兒,我要買點東西,你跟我去看看。”他等覺新應了一聲,便推開門簾,舉起他那穿棉鞋的腳跨出了門檻。覺新和蘇福也跟著出去了。覺民看見祖父出去了,便對著覺慧伸出舌頭,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記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樣服從,恐怕會永遠關在家裡,”覺慧介面說;“其實我已經上當了。爺爺發氣,不過是一會兒的事。事情一過,他把什麼都忘記了。他哪兒還記得我在家裡過那種痛苦的幽禁生活?……我們回去罷,不必等大哥了,橫豎他坐轎子回去。我們早些走,免得再碰見爺爺。”
“好罷,”覺民答應了一聲,又回頭問劍雲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們一路走。”
三個人一道走了出來。
在路上覺慧很興奮。他把過去的墳墓又深深地封閉了。他想著: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他又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慶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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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天黑了。在高家,堂屋裡除了一盞剛剛換上一百支燭光燈泡的電燈外,還有一盞懸在中樑上的燃清油的長明燈,一盞煤油大掛燈,和四個繪上人物的玻璃宮燈。各樣顏色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