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所愛過的和我所恨過的。許多場面都是我親眼見過或者親身經歷過的。我寫《家》的時候我彷彿在跟一些人一塊兒受苦,跟一些人一塊兒在魔爪下面掙扎。我陪著那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歡笑,也陪著他們哀哭。我知道我是在挖開我的回憶的墳墓。那些慘痛的回憶到現在還是異常鮮明。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常常被逼著目睹一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橫遭摧殘,以至於得到悲慘的結局。那個時候我的心因為愛憐而痛苦,但同時它又充滿惡毒的詛咒。我有過覺慧在梅的靈前所起的那種感情。我甚至說過覺慧在他哥哥面前所說的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一直到我寫了《家》,我的“積憤”,我對於一個不合理制度的“積憤”才有機會吐露出來。所以我在一九三七年寫的一篇“代序”裡大膽地說:“我要向一個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我控訴’。”
《家》就是在這種心情下面寫成的。現在,在二十二年以後,在我所攻擊的不合理的制度已經消滅了的今天,我重讀這本小說,我還是激動得厲害。這可以說明:書裡面我個人的愛憎實在太深了。像這樣的作品當然有許多的缺點:不論在當時看,在今天看,缺點都是很多的。不過今天看起來缺點更多而且更明顯罷了。它跟我的其他的作品一樣,缺少冷靜的思考和周密的構思。我寫《家》的時候,我說過:“我不是一個說教者,所以我不能夠明確地指出一條路來,但是讀者自己可以在裡面去找它。”事實上我本可以更明確地給年輕的讀者指出一條路,我也有責任這樣做。然而我當時還年輕,幼稚,而且我太重視個人的愛憎了。
這次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家》的時候,我本想重寫這本小說。可是我終於放棄了這個企圖。我沒法掩飾二十二年前自己的缺點。而且我還想用我以後的精力來寫新的東西。《家》已經盡了它的歷史的任務了。我索性保留著它的本來的面目。然而我還是把它修改了一遍,不過我改的只是那些用字不妥當的地方,同時我也刪去一些累贅的字句。
《家》自然不是成功的作品。但是我請求今天的讀者寬容地對待這本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寫的小說。我自己很喜歡它,因為它至少告訴我一件事情:青春是美麗的東西。
我始終記住:青春是美麗的東西。而且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
巴金 1953年3月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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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大前年冬天我曾經寫信告訴你,我打算為你寫一部長篇小說,可是我有種種的顧慮。你卻寫了鼓舞的信來,你希望我早日把它寫成,你說你不能忍耐地等著讀它。你並且還提到狄更司寫《塊肉餘生述》的事,因為那是你最愛的一部作品。
你的信在我的抽屜裡整整放了一年多,我的小說還不曾動筆。我知道你是怎樣焦急地在等待著。直到去年四月我答應了時報館的要求,才下了決心開始寫它。我想這一次不會使你久待了。我還打算把報紙為你保留一份集起來寄給你。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小說星期六開始在報上發表,而報告你的死訊的電報星期日就到了。你連讀我的小說的機會也沒有!
你的那個結局我也曾料到,但是我萬想不到會來得這樣快,而且更想不到你果然用毒藥結束了你的生命,雖然在八九年前我曾經聽見你說過要自殺。
你不過活了三十多歲,你到死還是一個青年,可是你果然有過青春麼?你的三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一部多麼慘痛的歷史啊。你完全成為不必要的犧牲品而死了。這是你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的。
你有一個美妙的幻夢,你自己把它打破了;你有一個光榮的前途,你自己把它毀滅了。你在一個短時期內也曾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新的理想,你又拿“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把自己的頭腦麻醉了。你曾經愛過一個少女,而又讓父親用拈鬮的辦法決定了你的命運,去跟另一個少女結婚;你愛你的妻,卻又因為別人的鬼話把你的待產的孕婦送到城外荒涼的地方去。你含著眼淚忍受了一切不義的行為,你從來不曾說過一句反抗的話。你活著完全是為了敷衍別人,任人播弄。自己知道已經逼近深淵了,不去走新的路,卻只顧向著深淵走去,終於到了落下去的一天,便不得不拿毒藥來做你的唯一的拯救了。你或者是為著顧全紳士的面子死了;或者是不能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死了:這一層,我雖然熟讀了你的遺書,也不明白。然而你終於喪失了紳士的面子,而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給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