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在土耳其的名聲不好,因此,傳下來有關他的說法,都有點漫畫化,說他糊塗顢頇,不理國事,胡亂殺人,其實,這傢伙固然保守頑固,但並不缺乏政治手腕,否則,在那個動盪的歲月,不會總是他殺人逐人,而不是人家對他下手。扶他上臺的開明首相米德哈特帕夏,居然被他反噬,丟了性命,可見此公身手不凡。
從來都是這樣,不願意變革的有權人,不見得不聰明,只是在認識上有誤區,這種誤區,具有全球的通用性——覺得變革會導致自己家族的地位不保,家天下的局面,家與國並不一致,國興如果家亡了怎麼辦?這一點,中國當初碰到的也是這個問題,是保中國呢,還是保大清?興許中國保住了,大清就沒了。
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不想變,對變革高度敏感,擔心所有可能引起變革的思想和資訊,有那麼點意思非封既堵,下面的人,自然跟著他神經過敏。有一次,土耳其海關官員,驚慌失措地扣押了一批進口的發電機,他們發現,這些古怪機器的說明書上,說這東西每分鐘能“革命”好幾百次,這還了得!最後才弄明白,原來海關官員是把旋轉revolve,看成了革命revolution,自己家白日見了鬼。這些官員的英語,看來是沒學好,上面有這樣一個蘇丹,也沒法學得好。此事剛剛平息,一些官員又有了新的有關國家安全的新發現,他們不幸發現了在土耳其外國學校的化學課本,覺得課本里的化學符號,很可能是某種密碼。這樣的官員,實際上都是為蘇丹負責的忠勇之士,因為負責而且忠勇,所以才疑神疑鬼。
其實,當年的土耳其的蘇丹,跟同時代大清的皇帝太后比起來,至少在某些方面,算是要開明的了,槍炮買進,工廠照開,西洋來的享受,全部笑納,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的御照,居然一身洋裝,而且跨著西洋指揮刀,同樣的裝束,“我大清”的皇帝,直到江山丟了,小皇帝被日本人弄到東北做滿洲國的皇帝時,才會有。這種斷髮易服的變革,土耳其的皇帝不怕,但中國皇帝怕,土耳其皇帝怕的,當時中國皇帝倒不那麼敏感,清廷新政時期,立憲的鼓吹公開化,革命的思想也到處流行,朝廷也禁,但禁的馬馬虎虎,網漏吞舟,連自己的“國軍”將士,都可以在軍營裡大模大樣地閱讀關礙文字,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回頭》,洛陽紙貴,私下裡到處都在賣。只有輪到國民黨當家的時候,在那些新聞檢查官那裡,才可能發現蘇丹式的神經過敏,犯病的時候,看什麼東西都覺得有礙國家安全,於是讓報紙一次又一次地開天窗。
跟土耳其寶貝的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犯神經的同時,中國犯類似毛病的,不是皇帝和太后,而是某些地方的老百姓。他們看見外國工程師在裝電線(電報線),就疑神疑鬼,覺得這電線說不定會把小孩子的魂弄走,看見照相機更是覺得照一次相,就被攝一次魂,因此那個時候拉一個鄉下人去照像館,就像進刑場似的。教堂做彌撒時用的紅酒,老鄉覺得是人血,吹的洋號,被當成挖眼睛用的銅管。如果闖進洋人開的醫院,發現用來教學的蠟人,就更了不得了,一定會被當成殺人後製成的人臘。總之是民間有關洋人的流言滿天飛,洋人就是妖魔鬼怪,實實在在大吃活人的妖魔鬼怪。
一個怕外人的思想,一個怕外人的行為,本質上,其實差不多,怕,都是因為心裡有障礙,擔心既有的秩序被破壞,而未來的局面又不可知,怕的就是未知,未知才不敢變,拒絕變,越是拒絕,心裡越脆弱,怕到極致,才神經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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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瘡疤揭不得(1)
現在上了年紀的中國人,都經歷過很多政治運動。運動是什麼?運動就是嚴酷的*,你死我活,是至上而下營造的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怖,這種恐怖,幾乎沒有人可以抵擋,所有的人都像是被困在陷阱裡的困獸,唯一的本能就是自保,在極度恐懼中的自保,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在運動中,人人都不太正常,被整者如此,整人的人也如此,從前稱兄道弟者,可以反目相向,過去笑容可掬者,轉眼冷若冰霜。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任何人,哪怕你的至親好友,都可能透過告發你,掙得一點自保的本錢。夫妻,父子互相出賣都不新鮮,更何況朋友!蘇聯肅反,有專政機關,有秘密警察,中國的運動,基本上用不著這些專門機構,警察出面,往往是在運動收尾的時候,真正的秘密警察,也許就睡在你的身邊,他們不拿工資,沒有經過訓練,甚至沒有接受,人人自覺地賣出自己的親人朋友,還往往以為是為了一個崇高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