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奇巧情節和他那尚可一讀的曲文,若要與思想內容聯絡起來看,連它們也遭汙染。道德人品,就是如此無可阻擋地呈現在藝術作品之中。阮大鋮似乎竭力在追隨著湯顯祖,但事實證明,他的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從地底下噴射而出的岩漿的熠熠光華,豈是幾碟子丹青之色所能描摹的? 阮大鋮是一個以他不淨的腳步橫跨明清兩代的人物,講過了他,我們也就可以把目光由明末轉向清初了。 清初的戲劇家,大多是阮成鋮的對頭。至少,他們都是一批剛毅之士,對阮大鋮之類禍國殃民的行徑深惡痛絕。李玉、朱素臣、朱佐朝、丘園、畢魏、葉時章、張大復等戲劇家,都是蘇州人,人稱“吳門戲劇家”。蘇州的旖旎風光沒有給他們的創作染上纖弱的弊病;相反,時代的艱難行程,明末南方誌士的不屈豪氣,清兵南下時在江南留下的深深血汙,給他們的創作帶來了雄健慘烈的基調。藝術的地方特色不是僵死的,更不是主要由地理環境決定的。當畫山繡水也都被一片廝殺聲所盛載,再風雅計程車子也會迸發出粗直的吼叫。 李玉除了我們後面要重點分析的《清忠譜》外,還創作了《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佔花魁》(以上四個劇本,人們取其首字連綴成“一人永佔”的熟語,名聲很大),《千鍾祿》(即《千忠戮》)、《麒麟閣》、《牛頭山》等許多劇目,據統計一生共寫了四十個左右的劇本,是一個多產作家。 《一捧雪》是繼《鳴鳳記》之後又一部直接抨擊明代奸臣嚴世蕃的作品,歷來盛演不衰,至今猶然。“一捧雪”是一隻玉杯的名字,嚴世蕃為了搶到它,先向原主人莫懷古強索,未成,竟要把莫懷古殺掉;莫懷古的僕人莫誠願意冒名頂替,代主人一死,以自己的生命換得了莫懷古的逃脫;嚴世蕃的幕客湯勤發覺死者不是莫懷古,正待追究,莫懷古的一個美貌侍妾雪豔願意與湯勤結婚,在成婚之夜刺殺了湯勤並自殺。雖然最後嚴世蕃的權勢潰敗了,莫懷古家也重新復甦,但僅僅是為了一隻玉杯卻失去了兩條忠誠於莫家的人命。侍妾雪豔的死以自衛為起因,勢所必行;僕人莫誠的死則帶有可憐的盲目性,《一捧雪》對之過分讚揚,是在倡導一種出於封建門閥觀念的“義僕精神”,思想意義消極,為一切抱有民主思想的人們所厭惡。但是,這一切畢竟大體上組合在一起,構成了對嚴世蕃、湯勤為代表的明代黑暗政治的強烈爭抗,這是這個戲的主導方面,只是在審美效果上,義僕精神往往顯得更加突出。《一捧雪》就是這樣一個複雜的作品,既表現了對黑暗勢力的滿腔憤怒,又宣洩了對封建觀念的滿腔熱情。這實際上是立體地體現了封建社會中一大批“好人”的心理結構。正是他們對於禍國殃民的嚴世蕃等人的憤怒,使中國封建社會始終留存著一脈正氣,使這個腐朽社會的荒謬性、殘酷性有所收斂,有所減損;同時,也正是他們對於封建等級、門閥、主奴觀念的熱衷,使中國封建社會盡管清除過無數奸臣貪官,它的基本秩序卻未曾有根本的改變。李玉當然不會明白:說到底,莫誠無條件地為莫懷古去死的精神,可以與嚴世蕃要求莫懷古無條件地向上司奉獻一切的觀念相對應。他們在個人品質上有忠良邪惡之別,但在整個封建觀念的系列中卻處於同構狀態。中國戲劇文化中不少大氣磅礴的忠烈之所以對於歷史的前進沒有起到應有的推動作用,在很大程度就是因為它們強烈的反抗力度出自於產生黑暗勢力的同一思想源泉。相比之下,那些對封建觀念表現出較大離異的劇作如《牡丹亭》,就確實是非同凡響了。   電子書 分享網站
豐收的世紀(4)
由於《一捧雪》在思想構成上的這種複雜狀態,給後代改編演出的戲劇家帶來極大的麻煩。這出戏那麼有名,那麼具有戲劇性,而且又有反對奸臣惡吏的基本衝突,很難不進入後代搬演的劇目範圍之內;但是,只要歷史在前進,民主精神不泯滅,人民就無法從根本上容忍莫誠的義僕精神,戲劇家也無法不進行改編。例如,莫誠替主人一死時,竟自認是一件喜事,大笑三聲,還說什麼“烏鴉有反哺之意,羊有跪乳之恩,馬有渡江之力,這犬有救主之心。畜生尚且如此,難道小人不如禽獸乎”?這些話實在叫人聽不下去。不是覺得莫誠矯情作偽,而是在這裡我們分明看到了另一種黑暗,一種延綿於心靈領域千百年的可怕黑暗。正是這種黑暗,使得封建上層官僚間的財物爭奪禍及一個下層貧民,使他自願作出犧牲。也許,這是中國封建社會中許多政治事件的縮影吧?這些段落,後代的改編者當然要加以刪削,有的改編者甚至更進一步,把莫誠寫得很不情願死去,甚至對主人莫懷古也非常仇恨。這種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