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卻在爛面衚衕。這邊迎親的花轎轉來,正從米市衚衕孟家龍圖相國的衙門前經過。
及同書第一一卷第四一回中,述劉燕玉至孟麗君之父母孟士元韓氏家,拜認為孟韓之繼女時,士元送燕玉至廳院前,其言曰:
兀!人夫們,轎子抬穩呵!
連日晴明雪水流,泥濘一路是車溝。小心仔細休輕忽,外廊營,進口艱難我卻愁。
然則皇甫少華家在外廊營,即是孟麗君終身歸宿之夫家在外廊營。據上引陳句山年譜乾隆三十五年條,知陳兆侖亦寓外廊營。端生乾隆三十三年間初寫再生緣時,即在外廊營宅也。端生無意中漏出此點,其以孟麗君自比,更可確定證明矣。至端生所以不將孟麗君之家,而將皇甫少華之家置於外廊營者,非僅表示其終身歸宿之微旨,亦故作狡獪,為此顛倒陰陽之戲筆耳。又觀第一七卷第六七回中孟麗君違抗皇帝御旨,不肯代為脫袍;第一四卷第五四回中孟麗君在皇帝之前,面斥孟士元及韓氏,以致其父母招受其辱;第一五回第五七回中孟麗君夫之父皇甫敬欲在麗君前屈膝請行,又親為麗君挽轎;第八卷第三十回中皇甫敬撩衣向麗君跪拜;第六卷第二二回、第二三回、第二四回,及第一五卷第五八回中皇甫少華(即孟麗君之夫)向麗君跪拜諸例,(寅恪案,端生之祖兆侖於雍正十三年乙卯考取內閣中書一等一名,又於乾隆元年丙辰考取博學鴻詞科。至乾隆二七年壬申,副兵部侍郎觀保典順天武鄉試。此科解元顧麟即於是年中式會元狀元,為武三元。可參紫竹山房文集八順天武鄉試錄後序、一九順天武鄉試策問,及陳句山先生年譜有關諸年等條。再生緣中述孟麗君中文狀元,任兵部尚書,考取皇甫少華為武狀元。豈端生平日習聞其祖門下武三元之美談,遂不覺取此材料,入所撰書,以相影射歟?)則知端生心中於吾國當日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籍此等描寫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後百餘年間,俱足驚世駭俗,自為一般人所非議。故續再生緣之梁德繩於第二十卷第八十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麗君,謂其“習成驕傲凌夫子,目無姑舅亂胡行”,作筆生花之邱心如於其書第一卷第一回中,論孟麗君之失,謂其“竟將那,劬勞天性一時捐。閱當金殿辭朝際,辱父欺君太覺偏”,可為例證也。噫!中國當日智識界之女性,大別之,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專職中饋酒食之家主婆。第二類為忙於往來酬酢之交際花。至於第三類,則為端生心中之孟麗君,即其本身之寫照,亦即杜少陵所謂“世人皆欲殺”者。前此二類滔滔皆是,而第三類恐止端生一人或極少數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時代,其遭逢困厄,聲名湮沒,又何足異哉!又何足異哉!至於神靈怪誕之說,地理歷史之誤,本為吾國小說通病,再生緣一書,亦不能免。然自通識者觀之,此等瑕疵,或為文人狡獪之寓言,固不可泥執;或屬學究考據之專業,更不必以此苛責閨中髫齡戲筆之小女子也。
(二)結構。綜觀吾國之文學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詩,其間結構組織,出於名家之手者,則甚精密,且有系統。然若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詩而而之鉅製,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過取多數無系統或各處獨立之單篇詩文,匯為一書耳。其中固有例外之作,如劉彥如之文心雕龍,其書或受佛教論藏之影響,以軼出本文範圍,故不置論。又如白樂天之新樂府,則拙著元白詩箋證稿新樂府章中言之已詳,亦不贅論。至於吾國小說,則其結構遠不如西洋小說之精密。在歐洲小說未經翻譯為中文以前,凡吾國著名小說,如水滸傳、石頭記與儒林外史等書,其結構皆甚可議。寅恪讀此類書甚少,但知有兒女英雄傳一種,殊為例外,其書乃反紅樓夢之作,世人以其內容不甚豐富,往往輕視之。然其結構精密,頗有系統,轉勝於曹書,在歐西小說未輸入吾國以前,為罕見之著述也。哈葛德者,其文學地位在英文中,並非高品。所著小說傳入中國後,當時桐城派古文名家林畏廬深賞其文,至比之史遷。能讀英文者,頗怪其擬於不倫。實則琴南深受古文義法之薰習,甚知結構之必要,而吾國長篇小說,則此缺點最為顯著,歷來文學名家輕視小說,亦由於是。(桐城派名家吳摯甫序嚴譯天演論,謂文有三害,小說乃其一。文選派名家王壬秋鄙韓退之、侯朝宗之文,謂其同於小說。)一旦忽見哈氏小說,結構精密,遂驚歎不已,不覺以其平日所最崇拜之司馬子長相比也。今觀再生緣為續玉釧緣之書,而玉釧緣之文冗長支蔓殊無系統結構,與再生緣之結構精密,系統分明者,實有天淵之別。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總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