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散錦飛霞日日然”(第十三卷卷首)。看來陳端生的確是在以全力來寫《再生緣》。儘管她的祖父在罵“盲子彈詞”,而她卻當作耳邊風。這也表明了陳端生的叛逆性格。
彈詞是揹著陳句山寫的,在學寫之前有讀的階段,當然也會是揹著老祖父讀的。《再生緣》的續《玉釧緣》而作,陳端生必讀過《玉釧緣》,是毫無疑問的事。我們從《再生緣》中還可以看出,陳端生母親汪氏夫人是喜歡彈詞的人。前引“慈母解頤煩指教,痴兒說夢更纏綿”(第十七卷卷首),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又如第三卷的開頭說:“已廢女工徒歲月,因隨母性學痴愚”;而末尾又說:“原知此事終無益,也不過暫慰慈親笑口開”;這所謂“痴兒說夢”,所謂“痴愚”,所謂“無益”,其實也就是陳句山所說的“惑溺於盲子彈詞”的“村姑野媼”行徑,而比之於“豬”的了。時代轉變,豬化成龍,龍反不如豬,這倒是一個很有趣的辯證邏輯。
當然,《再生緣》前十七卷也並不是毫無缺點。如果要認真加以指摘,它的缺點很多。脫不了神道佛法、仙行妖術等的非現實的成份,可無用說。作者對於歷史的真實性是完全置諸度外的。故事被擬訂在元成宗時代,元成宗鐵木耳生於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年(1264),是世祖的孫子,即位於至元三十一年(1294),其時已經三十歲,而書中卻說他是“少年天子”。
元代,漢人的地位很卑下。民分四等,蒙古人為第一等,色目人為第二等,黃河流域的居民是第三等,長江流域和以南的是第四等。在《再生緣》中,元帝竟接連以漢人為後,且在朝廷中擔任王侯將相的都是漢人,而且都是南方的漢人,此外卻看不見有什麼顯赫的蒙古人。這是完全違背史實的。
從地理上來說,她同樣不顧實際。元時,北京只是陪都,而她把它寫成了清代的北京。由雲貴到北京,可以一直走水路。由雲貴或荊襄到北京,要經過浙江的溫州。再加上海船上可以騎馬作戰,朝廷上可以賜坐花墩,服裝是舞臺上的服裝,制度是清時代的制度,這些都不能說不是缺點。
陳端生應該說是一位頑強的女性,但她畢竟是女性。因此,在書中的眼淚真是太多。凡她所寫的人物,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強的弱的,貴的賤的,好的壞的,差不多動輒就是“痛淚淋”或“雙淚垂”之類。哭的機會未免太頻繁了。
然而以上所述的一些缺點,倒不限於陳端生一人,所有寫彈詞的女作家大抵都犯有同樣的毛病。尤其違背歷史地理的真實,那更差不多是舊時代小說家的通病。像《再生緣》這樣浪漫主義的作品,出現在兩百年前,而前十六卷還是出於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女之手,我們是可以不必過分苛求的。
儘管有這些缺點,但終歸是瑕不掩瑜。《再生緣》前十七卷的確是部傑出的作品。陳寅恪很欣賞它,在他看來,陳端生的成就竟在杜甫之上。唐代元慎(微之)是讚美杜甫的,他認為李白不如杜甫。他說“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李白勉強可以和杜甫相比:“至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白遠遠不如杜甫。(見《長慶集》卷五十六《唐工部員外郎杜君墓誌銘》)這種抑李揚杜之論,如使杜甫再生恐怕會感到一些意外。但陳寅恪卻在這個基礎上,更使陳端生遠遠超過杜甫。他在這樣說:
彈詞之作品頗多,鄙意《再生緣》之文最佳。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屬對律切”,實足當之無愧。而文詞累數十百萬言,則較“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語矣。
這話說得相當大膽。陳寅恪說,他是“噤不敢發,荏苒數十年,遲至暮齒,始為之一吐”;他是“不顧當世及後來通人之訕笑”的。我不是所謂“通人”,因此我不僅不“訕笑”他,反而要為他的敢於說話而拍掌。的確,我們是有點厚遠薄近、厚雅薄俗、厚男薄女、厚外薄中的。對唐宋的舊詩人我們每每奉之為聖哲,而把明清的彈詞女作者則一概屏棄於俗流。我們能夠欣賞《孔雀東南飛》,但很少人能回顧一下這條無尾的神龍《再生緣》。我們能夠歌頌希臘的荷默,義大利的但丁,英國的莎士比亞,德國的歌德,俄國的普希金,因為他們有長篇敘事詩或詩劇,然而知道陳端生這個名字的人,恐怕就沒有好幾位。因此,我也“不顧當世及後來通人之訕笑”,把《再生緣》前十七部仔細核校了,並主張把它鉛印出來。我要請求愛好詩歌、愛好文學的朋友們能夠閱讀它一遍,然後再給與正確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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