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費力地睜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緩慢閉上,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感到死亡已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她掙扎了一下,想喊叫一聲,可是感到她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就悲哀地閉上了眼睛。
她的思緒,細若遊絲地向遠方飄去。她想起了許多年前家鄉的帆船和河邊的楊樹。
小宛彌留之際的最後回憶,是在冒闢疆趕來前不久。船剛進龍游河,龍蘭在前艙聽見劉嫂好像在和小宛說話,心裡很高興,便跨進房艙,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劉氏高興地對龍蘭笑著說:“師父,小宛方才還問起你呢。”
龍蘭便合掌唸了聲阿彌陀佛,說道:“弟媳你好好休息。你還認得我嗎?”龍蘭看著微閉雙眼的小宛又說道:“我是山東的一枝梅龍蘭呀!”這時,小宛緩慢地睜開兩眼,面露微笑看著嚴戒,嘴唇微翕著像要說話,劉嫂趕緊把頭湊到她的嘴邊,問:“妹妹,你想說什麼?”
小宛的嘴唇不停地張翕著,聲音如蚊蟻。劉嫂盤起的髮髻蓋住了小宛的整個臉,她只斷斷續續聽到小宛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遙遠而空洞。“姐,我不行了……幫我謝過二哥……唉,冒郎……。”
看到這種情景,龍蘭知道小宛的時日不多了,不由心急起來。船大約是在午後不久到了離如皋不遠的柳橋。龍蘭吩咐稍公把船趕緊向前開去,讓他們在南門外的碼頭找個安靜些的地方停下等他回來,並囑咐劉嫂好生照看小宛,便如飛似地往如皋冒府而去,意在叫冒闢疆趕快前來和小宛見上最後一面。
劉嫂滿面淚水地呼喚著小宛,小宛一動不動地躺著。蒼白的臉安祥而寧靜。船上的人這時已經差不多認為小宛已死去了。
其實小宛並沒有死去,她清楚自己還活著。她聽見劉嫂的哭喊聲,真想回應她,可是她覺得自己怎麼也張不開口,連睜一下眼睛都吃力。小宛只是感到很累,想好好睡上一覺,她也不想再回答她們的呼喊了。
她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樹葉鋪著的木筏上,身下的木筏晃動著向黑暗滑去。思緒正在減退,自己體內的某種東西在萎縮,她突然覺得自己想抓住某種正要逝去的東西。這時,她想起了那些遙遠的夜晚,那些侍候冒郎的日子。
白天,她在門前繡花,屋後紡布。幹完了一天的瑣事,就等待晚上的細活。那細活被她這個心明如洗的女人攬在封閉的世界裡仔細梳洗,一遍遍憧憬,一遍遍陶醉。夜晚,冒郎扔下書打著數不盡的哈欠上床來,他不習慣枕在繡花枕上睡眠,他的頭低垂著,尋找小宛裸露的大腿,然後枕在上面。他閉眼不動,像被人帶進遙遠的境界。小宛在上床之前把手洗了好多遍,也擦了冒郎喜歡的脂粉,先輕輕地在冒郎的太陽穴上揉一會兒,然後把一個雕花精巧的小木盒開啟,取出一枚銀色的耳勺,開始給冒郎挖耳朵。冒郎一動不動,小宛也掏得極其精細溫柔。掏出的髒物顫顫地放在一張羊皮紙上,掏完,冒郎睜開一隻眼睛看一看羊皮紙上的髒物,然後舒服地呻吟一聲,翻個身子把另一隻耳朵轉向小宛。待小宛掏完他的兩隻耳朵,把銀耳勺輕輕擦淨,放進雕花小盒裡時,冒郎在睡眠中流出的一線口水已淌在小宛的腿上了。小宛一直坐著不動,只伸長脖子吹熄了燈,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感覺冒郎撥出的熱氣撲在自己的腿上。
她開始昏昏欲睡。臉上掛著安祥的微笑。
劉嫂正用一塊絲帕擦著臉上的淚珠,突然,她瞪著紅腫的眼睛,看見小宛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驚呼道:“小宛,你沒死?”
小宛在沉沉的睡意中,似乎看到了一片透明的白指甲,在黃澄澄的陽光中晶瑩剔透。這片白指甲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動。
她想不起這是誰的指甲。
小宛的思維已進入了更深的昏迷程度,但她看起來似乎很安靜,她的呼吸有些沉重。就連劉嫂走進船艙時也聽到了,劉嫂以為董小宛有所好轉,而且還能睡著,她感到寬慰並端著一盆髒衣服走出了船艙。
董小宛醒過來的時候,又看見了那片白指甲在眼前晃動。
她仔細盯著眼前,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有西斜的陽光透過窗戶的布簾子像篩子一樣灑落在她的頭上。陽光是黃澄澄的,細微的粉塵在那些黃色的光柱中不停地旋轉。她想起了那片指甲,想起了那片白指甲是誰的。
董小宛在彌留之際,想起了冒闢疆的白指甲。那片白指甲在她的心中存活了那麼久,要記憶起它是容易的。董小宛曾對柳如是和李香君講過,她的冒郎有著怎樣一雙白手,小拇指上長著一片漂亮的透明指甲。
在董小宛的記憶中,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