檻也看不下去了,點點頭就要離開。
於是我轉向我的父親。聲音很大很清晰,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她得進來。她是你兒媳婦。”
小醉低著頭,即使低著頭也看得出她的驚駭——是驚駭而不是驚喜。我父親有點瞠目結舌,迷龍也有些瞠目結舌,但和他老婆對了對眼後開始拍他的大巴掌,雷寶兒像猴子一樣像學他這沒正形的爹,坐在石階上也拍巴掌。
迷龍:“噯呀媽呀!當你一輩子要跟你那個小面子扯皮呢,原來你還會說呀?”
不辣:“搞麼子搞麼子?”
不辣從屋裡躥出來,只顧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從郝獸醫宣佈他沒大妨之後,砍頭只當風吹帽,連迷龍帶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當作睡午覺。
迷龍:“麼子?搞麼子也沒你死光棍的事。”他繼續向著我傳經授道:“跟你說吧,要過日子兩個字,我認。再兩字,我敢,再兩字,我想,再兩字,我不討價。我不還價……”
眼看他就要把兩字說出兩三百字來。我父親清了清嗓子,他也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我兒媳婦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兒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書達禮,恪守婦道,我們是民國十年訂下的娃娃親。”
迷龍:“……啥意思?你小子滿中國亂點燈?”
我氣結得只好衝我父親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過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戲文!……文黛早當你兒子死啦,死戰場上啦。你兒子也當文黛死啦,嫁給了日佔區的順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結了:“你們兩小無猜,定能舉案齊眉。本來自古風流多狂士,有些風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來我面前說什麼娶嫁終身……否則我就沒有這個兒子。”
說罷了他就走開,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過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給了一個機會。
迷龍吸著氣,迷龍歪著嘴,迷龍用老頭子看不見的那半張臉衝老頭子做鬼臉,雷寶兒學他,迷龍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沒有我這兒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話就出撇得乾淨,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沒相干啦。”
我掉了頭,我知道老頭子臉色不好看,我站了一會,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麼多事可以讓像家父這樣的人氣結,他認為中國是毀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裡,嗯,肯定與他這樣無所作為的飽學之士無關,他的錯不過是放不下一張安靜書桌。我慶幸我終於沒有成為一個他那樣的人。
迷龍在我身邊輕聲地贊:“孽畜子啊,孝而不順。”
我頭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訴他:“臉上那大腳印擦了吧,你這日子也過得太逗樂了。踩你的人我看見啦,叫何書光。”
迷龍愣了一下便大叫:“什麼狗卵子叫個這樣的名字?!”
我沒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離開,小醉被我拽離家門前暈暈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親並不理會,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龍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誰鞠躬。
我拽著小醉離開,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從院裡追了出來,丫是有一個覺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飯!把生米做成熟飯!”
他如此熱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絆在門檻上摔倒。
不辣就四腳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只好拉了小醉趕緊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亂,人命如同朝露,誰還在乎這樣的生米與熟飯?他唯一做的就是讓我和小醉相處得更加難堪。
我茫然地在禪達的街巷裡晃盪,禪達地入夜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禪達的夜晚沒什麼燈。我早已經不再拽著小醉的手,實際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
我前邊那個背影頭也不回,伸過來一隻手,那隻手上伸著兩隻手指頭,於是我輕輕抓住那兩隻手指頭。
我們都沉默著,於是我像被導盲犬牽引的盲人,我們終於有了個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門外,我也沒放開那兩隻手指頭,小醉用一隻手開門開得相當彆扭,但也沒要求我放開她的手指頭。
我呆呆看著她搗咕地院門,那個木牌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但木牌早已摘掉。
門終於開了,我們進去,我們彆彆扭扭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