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亦顯驚詫,唐基則已經到了莫名了,他又一次騰出臉來向陳大員遞了一個撫慰兼之歉疚的表情,但這回陳大員已經不再更正他的惡形色了。
我們在爬的祭旗坡是一座土拉吧嘰的窮山,在這樣一個生機旺盛的地方,這裡的植被居然是一副先天營養不良長不大的德行,它與它的鄰居橫瀾山相比根本是兩個造化,當然橫瀾山不會由我們這樣爬,像扼守西岸通道的南天門一樣,橫山是重兵守護的東岸咽喉之地。
我們正在爬的路是條砍柴的也不願意爬的上行路——說實話我很懷疑有誰願意來這麼個荊棘棵子叢生的地方砍柴——一個滾滑的人經常就要帶倒另外一個,現在我們已經不僅僅是帶水了,我們成功地連湯帶水了。
死啦死啦攀著一棵營養不良的小樹,一臉畫餅充飢的表情和熱情,“別哭喪個婆娘臉啦!上去難下來就容易啦!”
郝獸醫為他剩下的半條命喘著氣,“下來那會……就滾成湯圓咯。”
死啦死啦於是總算拉了他一把,“登了頂就有你們一直想看見的東西!”
我拒絕了他伸過來地手。“想看見是失望他媽。
比如說前不久居然想看見你這件東西。“
“這回絕不會失望。”他保證。
這樣的肯定簡直已經達到了詭秘的程度,居然讓我們有了一些繼續往上爬的勁頭。
死啦死啦像一個巨大的爬行動物一樣在泥土、石頭和灌木中拱動,並且讓我們保持同樣的姿勢,跟他拱向一大叢足以遮蔽我們全體的樹叢。
他邊拱邊提醒大家:“小心點兒。幾千個槍炮瞄著,誰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這已經是山頂,我們在林葉中什麼也看不清,但即使雨還沒停,我們仍能聽到巨大的水聲,那熟悉得很。來自怒江。
我們在他製造的緊張氛圍中爬著,然後那傢伙忽然毫無先兆地站了起來。在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應,以至我們在他身後撞成了一團。
我慍怒地瞪著他,“你至少先給個口令啊!”
“別看我。看南天門。”他說。
我忽然覺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讓我立刻打了一個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個叫作冥府的世界,看著掰不開的生魂們前仆後繼地趟過冥河。
他站起來是因為這裡的枝叢已經足夠遮掩我們了。於是我也站起來,爬著並不舒服,那二十幾條也參差地站起來。
扒開攔在眼前的枝葉就能看見南天門,於是我們扒拉開枝葉。
於是我們看見南天門。
南天門很大,幾乎有橫瀾山和祭旗坡加起來那麼大,那也就是說它很高,整條的怒江一點兒沒減下它橫山斷雲的氣勢,從我們這個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裡冒出來的怪物。
驚著我們的不是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點點。乍一看像螞蟻,但是啃倒了樹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溝,土木機械在轟鳴,以增加它們啃和掘的速度。不不。驚著我們的也並不是這些東西,是被它們掘出來和啃出來往山下絕壁裡棄落的東西,也不是那些滾落跌落進怒江的樹木和土和石頭,是其中夾雜著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東西:
——我們丟棄在南天門上的我們的軀體。
我覺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涼透了。連我們這裡每個人的動作都變得很遲緩。死啦死啦的聲音穿過雨霧傳來時也像凍結了一樣。
“修工事呢。日本人戰線拉太長啦。現在要據險為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傢伙不知道從哪裡掏出個望遠鏡來。他細細地看。
那又關我們屁事呢?我這輩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門。
但是,我們的頭顱,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四肢,我們的血液,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身體早已腐爛,被日本人薄薄地蓋了一層土,現在他們正在被掘出來,穿著橡膠衣服戴著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車頭改裝了簡易推鏟的坦克把他們成堆地從懸崖上推下,從南天門到怒江,他們會經歷一個極長的自由落體行程,幸運者成為湍流中一個小小的水花,不幸運的,鬆散的肢體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巒,或逝怒江。
我忽然覺得手上生痛,我瞧了一眼,郝獸醫掐著我的手,老頭子的指甲已經掐進了我的肉裡。
老頭子喃喃地說:“……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說什麼時,就一把手搶了死啦死啦的望遠鏡。我立刻就找到了我們埋他的地方,當時為了他能看見東岸,我們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