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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一聲尖叫,我回身時是被迷龍用樹棍子甩暈的那個日軍,他在女人一樣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龍過來排開了我,這貨終於覺得機槍應該是用來開火用的,他射擊,半匣子彈飛過了那名日軍頭上的樹梢。
死啦死啦接過機槍,用半梭子彈將那名日軍撩翻,他看了迷龍一眼,但迷龍沒有看他,迷龍徑直走開。
迷龍走向那處河灘,淺灘裡倒臥著李烏拉生死未知的軀體。
我們看迷龍的步態是要把李烏拉給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撥弄了一下李烏拉,然後從水中把那具軀體抱起。
當迷龍抱著李烏拉看著霧靄一動不動時,我們以為從河灘那邊又來了敵軍,我們悄沒聲地去抄起那些日軍丟棄的武器,但我們站住了,在霧靄裡緩緩現身的那些人,狼狽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軍,和一些中國軍人。他們在劫後餘生之後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個死豬腦殼!”
他踩著水跑過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鄉下人不擁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鑿要麻的頭。豆餅在我身邊發出一種難聽到只能是笑給自己聽的傻笑。
豆餅叫了聲“要麻哥”,就開始鼻涕和擦眼淚這種沒完沒了的工程。
要麻遠比我們大多數要幸運,他搭乘的飛機平安無恙地降落在機場,他領取了裝備然後被編入一支臨時的巡邏部隊。一支日軍部隊把他們趕入了這個口袋形的河谷,然後像對我們一樣,主力追擊,小隊留守。他們幾次衝擊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機槍現在屬於我們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裡共處的難友們嘀咕,嘀咕的結果是幾個人開始脫下衣服——衣服和著食物拿給了不辣,但是不辣搖頭,他只要食物。
要麻覺得奇怪,“還光上癮了?”
不辣不說話,只管摘了植物的大葉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剛見過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這樣喝的當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護的豆餅。
豆餅笑著說:“不知道咋的,光著膽還壯壯的了。光著我還打死個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說你是杜聿明他兒子啦。”要麻說。
豆餅立刻就有點兒心虛,“……其實我就打死半個鬼子,我拿槍帶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幾個?”
於是屢戰屢敗的要麻也有些沮喪,他選擇不再和不辣、豆餅說話。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護的豆餅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佔就佔的不辣為什麼不要白給的衣服。”
要麻誘惑不辣,“剛從英國佬倉庫裡搞出來的,摸著聞著,心裡都暖和。”
不辣拒絕,“我他媽就摸著聞著孃老子給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郝獸醫用剛從這群潰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給我包紮,我沒再去在意一直在惡化的傷口,我一直在盯著死啦死啦。
他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時他沒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沒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機槍。
迷龍抱著李烏拉走過,確切說是迷龍而不是李烏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盡折磨的李烏拉已經完全寂靜下來,連呻吟都不再,於是我看著迷龍走過我們,把他手彎裡的東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靜的角落。
安靜地照顧著一個垂死者的迷龍看起來讓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話——他用草葉為李烏拉墊高了頭,用一雙剛砸碎過幾副骨架的手理清李烏拉溼透了的頭髮,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邊,掰下很小的一塊,放進李烏拉的嘴裡,他甚至有耐心去幫對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勁把餅乾壓碎,然後用適量到絕不會嗆著一個垂死者的水幫李烏拉沖服。
我輕輕捅了在幫我包紮的郝獸醫,郝獸醫只是抬頭看了眼便低下頭搖著,“救不了。捱了十好幾槍,血還在水裡就流光了。”
於是我只好又看著,迷龍把肉乾嚼成了絲塞進了李烏拉的嘴裡,我看著一個東北黑龍江人抱著一個東北吉林人溼透了的頭顱,用他們真正道地的東北話在垂死者耳邊絮語,偶爾能飄過來兩句,如果能聽懂的話全是“好啦好啦”“沒事啦沒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爺們啦”一類全無意義的絮語。
我們從來不知道迷龍和李烏拉到底有什麼恩怨,只知道迷龍總揍李烏拉,但總在後者餓得半死的時候給他食物。我們因此更加躲著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