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走向他們的墳墓。
我們並沒有力氣爬上收容站後並不高的山頂,也沒有力氣為死人刨太深的坑,實際上當刨好一個坑時我們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們辛苦埋下的屍骸曝光於泥石之中。
刨好兩個並排的坑後,郝獸醫不得不稍事休息,他開始把他帶上來的兩塊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貴州省武陵縣,二等兵馮義”、“熱河省赤峰縣,上等兵張保昌”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使用過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這樣的牌子,褪色的墨跡說明了郝獸醫為死人歸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將會是徒勞。我沒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總是塌陷的土層。
郝獸醫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後便開始看著我。我拖著一條腿,但是乾得很專心,好像這山上就我一人。
老頭兒直愣愣地看著我,“你要幹啥?”
我看著他,乾淨而無辜地看回去,“幹啥?”
“死人的事你從來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鍋子是見了點兒油,可也不至於讓你有心來為死人掄鍬把子。”
我做作地嘆一口氣卻嘆成了真誠,因為我本來就很想嘆氣,“聊盡人事而已。”
郝獸醫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這出來了呢?”
我看了看他,老頭兒不傻,其實老頭兒很精,否則他在我們中間會混成另一個阿譯——我得小心。我用鍬整著土,我不看他,放鬆是一種技巧。我看著土,說:“不想再這麼活著了。我爛的是腿,不能整個人都爛掉。”
我不用抬頭也能想得到老頭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現一絲狡黠,似乎感動,其實是惋惜,“煩啦,我活到五十六了。”
我擅長裝傻扮痴,“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頭子不打算跟著我一起裝傻,“不管獸醫還是人醫吧,我是醫生呢。煩啦,我跟你說,醫生眼裡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幫你治,你就得說實話。病人怎麼能跟醫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並不想好。”
我並不想說,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車邊,我拖他們其中一個的屍體,郝獸醫過來幫我,我們讓那具屍體進了土坑。郝獸醫累得在坑邊坐了下來,我也累,但我沒坐在老頭兒身邊,坐在老頭身邊兒是個考驗。
“張保昌,熱河赤峰來的,很遠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一準兒不想埋在這,這太溼了,也沒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歲,想兒子才搬來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煩啦?”
我開始往張保昌身上蓋土,這至少可以繚亂老頭的思維,“我還沒想死呢。”
郝獸醫爬開,避開我拋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這個。想什麼吧?直說。”
“想上進。”
“誰頭三週就給父母鄉親寫了遺書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裡耗太陽耗月亮,倒跟爹媽說大戰在即,鐵定成仁。這麼個上進。”老頭子在樂,他在惹我,並且他成功了,我再無法裝得陽光,我帶一張陰鬱的臉,憤憤往張保昌身上拋灑溼土。
寫遺書,是全軍盡墨後我在憤世嫉俗中乾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殺身成仁的遺書甩回去,省得再聽到來自父母、來自未婚妻文黛、來自校友們的勉勵和鞭策。被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痛地稱為國之脊樑,我寧可做足死人。
我陰鬱甚至是暴戾地說:“就想他媽上進。”
郝獸醫毫不客氣地賞我一句軍罵,“你媽拉個巴子。”
我平靜地還擊,“媽拉你個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還會來,來了還是這套死鬼都不信的話。我也跟你說,病人跟醫生搗鬼,你只好爛死在收容站。你不說真話。”他說的是實情。我儘量收攏我的戾氣,“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誠實而壯烈地說,一點兒也不像收容站裡那個會用所有花招來保全自己的孟煩了。
郝獸醫宣判道:“爛死。”
我毫不氣餒地堅持,老頭子勝在猴精,但老頭子會輸在心軟。“想治好我這條腿,再去跟該死的小日本幹一仗。”覺察到份量不夠的我更加壯烈地說。郝獸醫心照不宣地看著我,後半句他會當我在山頂大風中放的一個響屁。
老頭兒在苦笑,“孩子噯,別搞這個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長成啥樣。”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頭禪,似乎被他懷疑的人肝都會長得和別人不一樣。
“我的破肝長得跟你們普天下所有破人一個樣。”
郝獸醫搖著頭,“有那一肚皮冤氣怨氣,誰鬥嘴鬥得過你?你愛聽不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