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站了起來,攤開手,讓人看見我土布棉衣下的勳章。
我遠遠地看著那條街道,它很軍事化。街頭被工事和鐵絲網壘得層層疊疊,它還沒有經過戰爭地燻燎。但就那些戒備森嚴對著我的槍口和後邊操槍的人,一觸即發的事。
於是我預先就站住了,脫下我的棉衣。我已經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騰雲就在我身邊,我把衣服交給他,然後示意他退後。他退得信心滿滿。倒好像在一邊望閒。
然後我走向那條街道。
沒人跟我說話,只有人端開鐵絲網讓我進去。
我走進了這條街道的縱深,這地方讓我茫然,它被那樣層層疊疊地把著頭,縱深裡卻在過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沒,街邊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曬的衣服,這不像戰場,倒像是慵懶的禪達。
我打量著街邊晾的一排軍裝,沒人管我。我看見一雙女人的腳在衣服那邊出沒,後來小醉從那架子衣服後出來,她去端她的水盆,一個勤務兵樣的莽小子立刻用衝刺速度跑過來,把那盆水從她手頭上搶跑了。小醉順手敲打了那小子的頭——她大著肚子。
然後她看著我,連詫異都沒有,她開始微笑。於是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隻腳踹上了我的屁股,夠重的,還穿著大皮靴。我轉過頭。看著張立憲站在我的身後,又一個上校團長。
“小子,別看我老婆。”
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
“你不要廢話了,我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會給你。”
我更加悻悻,“那好啊。”
張立憲便綻開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躍的臉笑,“久仰有個傢伙巧舌如簧,而且為人很煩,所以你沒開始煩我之前我已經決定投降——都安排好啦。”
“不是投降,是投誠。”我不再悻悻地盯著他,“是去和像你一樣的人擁抱。”
張立憲看著我,“這是你常說的套話?”
“套話也有不騙人的套話。還有,如果你從現在就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了,拿起槍之前先看一下,對面要是你的朋友,儘可能把你的朋友說服過來。”我說。
“我會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張立憲張開手臂,“那現在和像我一樣的人擁抱一下。”
於是我們擁抱,小醉把我們的手撕開,她加入了進來。
我們擁抱得很不愜意,因為兩個粗手大腳的傢伙必須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場戰爭中最愉快的記憶。
後來他們走了,這條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著空空的街道。
他們小兩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樣的事情。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見一次虞嘯卿,我們相信能把他說服,說服他就是說服一個軍。可這是個像親手擊斃竹內連山一樣是個妄想,直到戰打完我們也再沒見過虞嘯卿。
我穿著那身已經卸掉了所有銜識的解放軍軍裝,這年頭這樣穿這身的人實在太多太多,於是我也變得普通至極。
牛騰雲蹲在通鋪上,眼睛紅紅的,看著我。
為了安慰他,我便從我已經卷好的鋪蓋裡掏了掏,把那一整個小布包遞給他,“這個給你。你要很久啦。”
那是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勳章,我用它預備著把牛騰雲的離情變成驚喜。
牛騰雲果然驚喜起來,“真給我啦?”
“過日子啦,用不上啦。”我說。
他到了窗戶邊的亮光處,一個個研究著那些花紋和鍍金,我便趁了他不注意拿了鋪蓋悄悄地離開——那小子一向麻煩,非常麻煩。
七連的第六百個始終沒對六百這個數有什麼特殊感情,因為他的記憶早被三千個佔滿,佔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個死人。
可我不得不說我很喜歡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以後屬於他們。
我的鋪蓋挎在肩上,拿著一個油紙包。走到一個池塘邊,警惕性高一點的人一定會把我當作特務或者是賊。
我壓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
狗肉從草棵子裡鑽了出來,髒不拉唧瘦骨嶙峋,傷痕累累,唉,這條野狗。
我把油紙包裡的熟肉餵給它,它狼吞虎嚥時,我從鋪蓋卷裡掏出我的潔具,就著塘水給它洗澡。狗肉不大高興,它不喜歡被人這樣洗。
我邊洗邊說:“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乾淨點。嗯,都完了,完事啦,我們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個瘸的人,一條瘸的狗。我們行走在蒼原之上,我們像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