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圓睜著一對小眼睛看她。
“就是那隻大花雞。”
大花雞,那隻最肥的,松綠色的羽毛上生長著不少白色斑點。我最愛它。
我馬上掙脫香兒的手,就拼命往裡面跑。
我一口氣跑進了母親的房裡。
我滿頭是汗,我還在喘氣。
母親坐在床邊椅子上。我就把上半身壓在她的膝頭。
“媽媽,你不要殺我的雞。那隻大花雞是我的,我不準人家殺它。”
我拉著母親的手哀求著。
“我說是什麼大的事情,你這樣著急地跑進來。原來是為著一隻雞。”
母親溫和地笑起來,摸出手巾給我揩額上的汗。
“殺一隻雞,值得這樣著急嗎?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吃的。”
“我不吃,媽媽,我要那隻大花雞,我不準人殺它。那隻大花雞,我最愛的……”我急得哭了出來。
母親笑了。她用溫和的眼光看我。
“痴兒,這也值得你哭?好,你叫香兒陪著你去廚房裡去,叫何廚子把那隻雞放了,由你另外揀了一隻雞出來殺。”
“那些雞都是我喜歡的。隨便哪一隻雞我都要,我不準人家殺。”
我依舊拉著母親的手,用哭聲說話。
“那卻不行,你爹爹吩咐要殺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隻雞已經給何廚子殺掉了。”
提起那隻大花雞,我忘掉了一切。我馬上拉起香兒的手跑出了母親的房間。
我們氣咻咻地跑進了廚房。
何廚子正把手裡拿著的大花雞往地上一擲。
“完了,殺掉了。”
香兒嘆口氣,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雞在地上撲翅膀。慢慢地移動。松綠色的羽毛上染了幾團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聲“大花雞”。
它閉著眼睛,垂著頭,在那裡亂撲。身子在骯髒的土地上擦摩著。頸項上現了一個大的傷口,血正從那裡面滴出來。
我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一幕死的掙扎。
我不敢伸手去摸它,我只顧恐怖地看著。
別人在旁邊笑起來。
“四少爺,你哭你的大花雞呀。”
這是何廚子的帶笑的聲音。
他這兇手。他親手殺了我的大花雞。
我氣得身子發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一回頭就拔步跑,我不顧香兒在後面喚我。
我跑進母親的房裡就把頭靠在她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媽媽,你把我的大花雞還給我。……”母親溫柔地勸慰我,她稱我做痴兒。
為了這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時候。
這天午飯時桌子上果然添了兩樣雞肉做的菜。
我看著那一個盤子和那一個菜碗,我就想起了大花雞平日得意地叫著的姿態。
我始終不曾在那盤子和菜碗裡下過一次筷子。
晚上楊嫂安慰我說,雞被殺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告訴過我,那隻雞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為殺雞的時候,袁嫂在廚房裡念過了“往生咒”。
我並不相信這個女傭的話,因為那是離現實太遠了,我看不見。
“為什麼做了雞,就該被人殺死來做菜吃?”
我這樣問母親,得不著回答。
我這樣問先生,也得不著回答。
問別的人,也得不著回答。
別人認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卻始終不懂得。
對於別人,雞不過是一隻家禽。對於我,它卻是我的伴侶,我的軍隊。我認識它們,就像認識別的人。
然而我的一個最好的兵士就這樣地消滅了。
從此我對於雞的事情,對於這為了給人類做食物而生活著的雞的事情,就失掉了興味。
不過我還在照料那些剩餘的雞,讓它們次第做了菜碗裡的犧牲品。
鳳頭雞也不能夠是例外的一個。
在女傭裡面,除了香兒常常陪著我們玩耍外,還有一個楊嫂也負著照應我們的責任。
高個兒身材,長的臉,大的眼睛,年紀三十幾歲,一雙小腳。
我們很喜歡她。
她記得許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個機會躲在她的房間裡,逼著她給我們講故事。
香兒也來參加,她對這事情也是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