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痛苦,直到警察底沉重的腳步聲使我突然明白自己是活在什麼一個世界裡的時候。
每夜回到旅館裡,我稍微休息了一下這疲倦的身子,就點燃了煤氣爐,煮茶來喝。於是聖母院底悲哀的鐘聲響了,沉重地打在我底心上。
在這樣的環境裡過去的回憶又繼續來折磨我了。我想到在上海的活動的生活,我想到那些在苦鬥中的朋友,我想到那過去的愛和恨,悲哀和歡樂,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掙扎,我想到那過去的一切,我底心就像被刀割著痛。那不能熄滅的烈焰又猛烈地燃燒起來了。為了安慰這一顆寂寞的青年的心,我便開始把我從生活裡得到的一點東西寫下來。每晚上一面聽著聖母院底鐘聲,我一面在一本練習簿上寫一點類似小說的東西,這樣在三月裡我就寫成了《滅亡》底前四章。
漸漸地我底生活變得有生氣了,朋友也漸漸多起來,我從他們那裡借到了許多寶貴的書籍,我只擔心每天沒有夠多的時間來讀完它們,同時從E。G。,M。Nettlau他們和我往來的信函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和鼓舞。我便把我底未完的小說擱起來。我沒有工夫再寫小說了。一直到八月二十三日讀到巴黎各報的號外知道我所敬愛的那個魚販子(就是《滅亡》序裡說到的“先生”)和他底同伴被燒死在波士頓查爾斯頓監獄裡的時候,我重讀著他寫給我的兩封佈滿了顫抖的字跡的信,聽著外面無數的人底隱約的哭聲,我又從破書堆裡翻出了那本練習簿,繼續寫了《滅亡》底十七,十八兩章,以後又連續寫了第五,第六,第十,十一,十二共五章。
過後我底時間就被一些經濟學書佔去了,接著我就用全副精神來讀克魯泡特金底著作,尤其是那本《倫理學底起源及發展》,我開始翻譯它,而且為了翻譯它的緣故我又不得不讀起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諸人底著作來。我甚至讀熟了《聖經》。我已經不去注意那部未完的小說稿了。
第二年(一九二八)的夏季,是在馬倫河岸上的一個小城裡度過的。我在那時候過著比較安舒的生活。這城裡除了我外還有兩個中國青年,他們都是我底好友。我們寄宿在一箇中學校裡面。那裡是安靜而和平。每天早晨和午餐後我一個人要走過一道小橋,到河邊的樹林裡去散步,傍晚我們三個聚在一起沿著樹林走到更遠一點,大家暢談著各種各類的話,因為在那裡談話是很自由的。
一個晴明的上午我挾了一本Whitman底詩集從樹林中散步歸來,接到了一封經過西伯利亞來的信,這是我大哥從成都寄的。信裡充滿著感傷的話,大哥是時常這樣地寫信的。
我一字一字地把信讀了。我不覺回想到從前做孩子的時候我和他在一起度過的光陰。我愛他,但我不得不永久離開他。我底苦痛是很大的,而他底被傳統觀念束縛著的心卻不能夠了解。我這時候苦痛地思索了許久,終於下了一個決心。我從箱子裡翻出了那一部未完的小說稿,陸續寫了第七,第九,十三,三章。因為那時我已經譯完了《倫理學》底上卷,送走了那些古希臘的哲人和羅馬的聖徒。我有時間來寫小說了。
後來根據一個住在南方的朋友的來信,我又寫了《滅亡》底第八章《一段愛情的故事》。這朋友是我所敬愛的,他底愛情裡的悲歡也曾引起我底共鳴。我很抱歉我把他底美麗的故事送給了像《滅亡》裡的袁潤身那樣的人。所以回國以後我又把那故事改寫成了一篇題作《初戀》的短篇小說來獻給他。
以後這工作就沒有間斷了。每天早晨我一個人在樹林裡散步時,我完全沉溺在思索裡。土地是柔軟的,林外是一片麥田,空氣中瀰漫著甜蜜的麥子香,我踏著爬蟲,聽著鳥聲,我底腦裡卻現了小說中的境界,一些人在我底眼前活動,我常常思索到一些細微的情節。傍晚在和朋友們散步談話中,我又常常修正了這些情節。(下午的時間就用來譯書和讀書。)夜靜了,我回到房裡就一口氣把它們寫了下來。不到半個月的工夫我就寫完了《滅亡》底十九,二十,十五,十四,二十一這五章。
這樣我底小說就差不多完成了。在整理抄寫的時候,我加進了一章“八日”(即第十六章),最後又添了一個結尾。我用五大本硬紙面的練習簿把它們容納了。我底兩個朋友中的那個研究哲學的很高興地做了我底第一個讀者。他給了我一些鼓勵,但我還沒有勇氣把這小說稿寄給國內的任何書店去出版。我只想自己籌點錢把它們印出來給我底兩個哥哥翻閱,還送給一些朋友,恰恰這時候國內一個朋友來信說願意替我辦理這件事情,我便在稿本前面添上一篇序,慎重地把它們封好掛號寄給那朋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