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暖和,她穿了一件圓擺白洋布上衣,一條黑洋布長裙,上衣外面披著一件純羊毛英國薄外套,回學校裡去擔任招待員。天才黑,劇場裡的電燈全亮了,五采繽紛的觀眾成群結隊地流進劇場。他們來自廣州城的各個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還是學生。陳文婷和每一個認識的人熱情地打招呼,讓座位,十分活躍。有幾個從南關來的周炳的朋友,像手車修理店的工人丘照,裁縫工人邵煜,蒸粉工人馬有,印刷工人關傑,清道夫陶華這些青年,都不認識陳文婷,只是望著這位人才出眾的姑娘發呆。另外有幾個從西門來的周炳的朋友,像年輕的鐵匠王通、馬明、杜發這幾個,他們都是認識陳文婷的,就拿拐肘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低聲談論起這位“陳家四姑娘”來。後來周炳的母親周楊氏和區桃的母親區楊氏,帶著區蘇、區細、區卓也來了,陳文婷立刻迎上前去招待他們。區楊氏說:“四表姐,你今天晚上為什麼不上臺,你要上臺,那才算是真漂亮呢!”陳文婷高聲大笑道:
“演戲,要能幹的人才行,我這麼笨,怎麼能上臺呀?”
她的聲音這麼高,這麼清脆,這麼動聽,全場的人都聽見了,都扭過臉來,羨慕地看著她。說公道話,在舞臺前面的幕布還沒有拉開之前,陳文婷已經演出了她的第一個戲了。
不久,鑼聲一響,《孔雀東南飛》正式開場。那時候,廣州的觀眾對於話劇還是多少有點陌生的。他們看見幕布拉開,有一些廳堂的簡單的佈景,就感到驚奇而且高興。等到他們看見有一些穿著清朝末年或民國初年的服裝的“古人”,塗著胭脂水粉,從簾子裡大搖大擺走出來,說著廣州話,做著一些細碎的動作,他們就有人說像,有人說不像,紛紛議論起來了。最先上場的是焦仲卿的母親,焦仲卿的妹妹,和一個丫頭身份的角色。焦仲卿的母親完全是丑角打扮,臉上畫著紅道道,白道道,還貼著兩塊膏藥。她叫觀眾哄哄鬧鬧地笑了幾場,然後劉蘭芝才上來。她一出場,上千的觀眾都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從觀眾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起,她的天然的美麗,樸素的動作,溫柔的性格,富於表現力的聲音,把全部觀眾的心都給拴住了。她幾乎完全沒有化妝,也好像沒有塗過什麼胭脂水粉,就是衣服,也是她平常喜歡的那種顏色:金魚黃織錦上衣,粉紅軟緞長褲,只是加了一條白底藍花圍裙。額頭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多寬、垂到眉心的劉海,只是後面裝了一個假髻,看來更加像一個少婦。她在舞臺上給婆婆斟茶,給婆婆捶背,收拾桌椅,然後坐下來織絹,那動作的乾淨,自然,嫵媚,就好像她在家裡操作一樣。那女丑拚命地折磨她,打算用過火的滑稽動作和過多的、臨時編造的臺詞博取觀眾的笑聲,但是觀眾卻不笑了。他們看著劉蘭芝在受難,聽著她在無可奈何的時候,用悽婉動人的聲音對那兇惡的婆婆喊道:
“媽……”
他們就十分擔心她的命運。那女丑越是滑稽,他們就越是憎惡。他們的心跳得很厲害,喉嚨乾燥,眼睛發癢,連氣都出不出來,在等著解救她的人。陳文婷也是被感動的觀眾當中的一個,不過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受了感動,就經常提醒自己道:“這是劇情的力量,不是演員的本事,也不是她編對白編得好,叫我去演,一樣能動人,一樣能抓住觀眾。”周楊氏也悄悄對她三妹區楊氏說:“你聽,阿桃喊一聲媽,我的心都酸了!”正在這十分緊張的時候,焦仲卿上了場。他穿著湖水縐紗長袍,黑紗馬褂,臉上搽了淡淡的脂粉,頭上梳著從左邊分開的西裝,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真是一個雄偉年輕的美男子。區楊氏連忙碰了一碰她二姐說:“快看,阿炳,阿炳!”周楊氏歪著腦袋看了半天,都認不出來了,就驚叫起來道:“什麼?什麼?這是阿炳麼?”旁邊的人聽見她這麼高聲叫嚷,不明白是什麼緣故,都斜起眼睛望著她。
開頭,焦仲卿的舉動顯得有點生硬,不大自然,不知道是由於不習慣穿那樣的服裝,還是由於其他的緣故。但是過不多久,他投進那婆媳矛盾裡面,他的感情在起著劇烈的變化,一會兒服從了那不合理的媽媽,一會兒袒護著那賢淑的妻子,他的對話編得矛盾百出,迴腸蕩氣,把觀眾的情緒引進波濤澎湃的浪潮裡,使每一個觀眾都在心裡面叫絕。又過不多久,他寫了休書,要休棄那純潔無辜的劉蘭芝,這等於他要親手殺死他的心愛的妻子。這時候,他表現出了一種潛在的、隱秘的東西,這種東西使得他表面上服從了那吃人的舊禮教,實際上是越來越堅定站在劉蘭芝這一邊,站在真理的這一邊。這使得每一個觀眾都變成了焦仲卿,都和他一道痛苦,一道悲傷,一道憎恨那吃人的舊禮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