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穿大衣,只在洋服裡面加了一件英國製造的純羊毛外套,風度瀟灑,又很有身份地微微彎了彎腰,笑著說:“我的職業是一種歐洲式的職業。人家洋大人又不講人日、狗日,有什麼辦法呢?”楊承輝像掉在水裡的人摸著了救生圈似地扯著陳文雄的西裝衣袖央求道:“你來得正好,你來得正好。你是愛國的。你是革命家。你替中國人爭回了人格。你說說你對於善後會議和國民會議的看法吧!”自從去年陳文雄參加了沙面大罷工,並且取得了勝利之後,他的地位就十分醒目。在公司裡,英國大班對他顯然客氣得多,並且總好像要取得他的好感,在三家巷裡,他成了一個英雄人物,成了民族的良心,他每一次在政治問題上的發言都帶著權威的性質。這時候,他審慎地想了一想,就說:“要把問題說清楚,得有時間,改天吧。但是大體說來,我傾向於國民會議。好吧,再見。”最後那四個字,陳文雄覺著中文的分量輕了一些,就在說完了中文之後,又用英文重複說了一遍,才走了。這裡,剩下楊承輝得意洋洋地對何守仁說:“聽見了麼?怎麼樣?”何守仁不甘示弱,就站起來,攤開兩手說:“不怎麼樣。他的答案是早就料得到的。他沒有時間做冷靜的思考。但是我不同。我不是狂熱的宗教信仰家,我不偏南,也不偏北。”
楊承輝正準備開口,來參加郊遊的人都到了,就沒有再談下去。來的人當中,除了區蘇、區桃之外,還有陳家大姐姐陳文英、大姐夫張子豪,李大哥李民魁和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加上原來在這裡的周榕、周泉、周炳,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何守義、何守禮兩個小孩子,登時把一條三家巷鬧得亂哄哄的,又追又打,又說又笑,誰的衣服如何,誰的鞋襪怎樣,有人忘了帶手巾,有人嚷著帶水壺,十分高興。臨出發的時候,何守仁說肚子疼,想不去。陳文娣走到他跟前,說:“你怎麼啦?你看大家多麼高興。只當做你賞臉給我好不好?”他才勉強笑著答應去了。這十六個人當中,數陳文英年紀最大,已經二十七歲了,何守禮年紀最小,才八歲,其他多半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個個都是渾身帶勁兒的。當下沿著官塘街、百靈街、德宣街,朝小北門外走去。街上的人看見這八個男、八個女那麼年輕,又那麼興致勃勃,都拿羨慕的眼光望著他們,覺著他們都是佔盡了人間幸福的風流人物。出了小北門之後,他們沿著田基路走進一些小小的村莊,穿過這些村莊,向著鳳凰臺走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李民魁、張子豪、周榕、何守仁、楊承輝、李民天六個人,他們在繼續談論善後會議呀、國民會議呀、孫中山呀、段祺瑞呀,談得津津有味兒。這些人多半都穿著黑呢子學生制服,有新的,有舊的。只有李民魁在國民黨黨部裡面做事,穿著中山裝,渾身上下,都閃著棕色的馬皮一般的光澤;張子豪從中學畢業之後,又進了黃埔軍官學校第二期,出來當了軍官,因此穿著薑黃色呢子軍服,皮綁腿,皮靴,身上束著橫直皮帶。這兩個人都十分神氣。加上大家談話,都按著學校裡的習慣,彼此稱呼某君、某君,只有他兩個彼此稱呼,都叫“同志”,這也使得他們的地位,十分新穎,十分出色。
走在當中的是周泉、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區蘇、區桃六個姑娘,加上一個小夥子周炳。他的左肩掛著一帆布口袋餅乾,右肩掛著一帆布口袋甘蔗,還沒有出城,就已經累得滿頭大汗。這些表姐表妹們都穿著漂亮的新衣服。周泉和陳家三個都穿著短衣長裙,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絨的,有鑲邊的,有繡花的。區家兩個是工人打扮,區蘇穿著銀灰色的秋絨上衣,黑斜布長褲,顯得端莊寧靜;區桃穿著金魚黃的文華縐薄棉襖,粉紅色毛布寬腳長褲,看起來又鮮明,又豔麗。在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廣州,剪辮子的風氣還沒大開,但是她們六個人是一色的剪短了頭髮,梳成當時被守舊的人們嘲笑做“椰殼”的那種樣式。區桃的頭髮既沒有塗油,又沒有很在意地梳過;那覆蓋著整個前額的劉海,——其中有兩綹在眉心上疊成一個自然嫵媚的交叉,十分動人。她們緩緩地走著,從遠處望過去,就不覺得是一群人在走路,而是一大簇鮮妍的花兒在田基路上移動。不知道由於受了男子們的影響,還是由於什麼偶然的原因,她們也在爭論著一個什麼問題。邊走邊淡,指手畫腳,熱鬧得很。走在最後面的是陳文英大姐和何家兩個小兄妹,他們對於青年們的論題也好,對於姑娘們的論題也好,都沒有聽出味道,就離開大家,拉在後邊很遠,這裡看一看花,那邊鬥一鬥草,倒也自在快活。
姑娘們的爭論,是從陳文娣引起的。她在一間郊外茶寮的菱形窟窿眼兒籬笆上看見一張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