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就行了。你們回去吧。”
從此以後,果然有那麼幾天工夫,何家的人沒有再毆打胡杏。但是左鄰右里的人們都發覺,胡杏從此也很少露面,大概是主人家把她關了起來,不讓她自由行動了。人們就議論紛紛道:“只有石頭砸破雞蛋,再沒有雞蛋砸破石頭的!”“世界上有不是的丫頭,哪有不是的主子!”“人家買來的丫頭,愛打就打,愛殺就殺。——狗抓老鼠,要你多管閒事!”“那是個呆子!學堂把他開除了。何家替他去說情,他卻倒打何家一棍!他的傻性發作,只怕他老子也得讓他三分!”但是在東園的罷工委員會里,在南關和西門的朋友圈子裡,大家都認為他是血性男兒,比以前更加器重他。就是在三家巷的陳、何兩家人當中,也不盡是瞧不起他的人。何守禮年紀雖小,但因她是三姐何杜氏所生,時常要受大奶奶何胡氏和二孃何白氏的氣,因此她十分同情胡杏,也十分同情周炳。陳文婷總覺著他越想念區桃,就越顯得他這個人拿真心對人;又覺著他越戇、越直、越痴、越傻,就越顯得他這個人醇厚剛勇;——總之,是越發可愛。更不要說他長得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更像個成年男子,使她更加著迷了!有一天,她對周炳哀求道:
“論道理,無疑是你的道理長。可是你既然和我要好,又整天罵我家裡的人,什麼工賊呀,奸細呀,洋奴呀,整天掛在嘴唇邊,——那怎麼個了局?求求你吧……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肯……”
周炳搖搖頭嘆息道:
“當真不是冤家不對頭!我這也是由不了自己。你該記得:我是怎樣崇拜你哥哥跟何守仁他們來著!那時候,我以為他們是憂國憂民,有志氣、有熱血的‘五四’青年;我以為他們能夠捨己為人,堅持真理,替窮人謀幸福,替區桃表姐報仇雪恨。但是我上當了,我受了欺騙了,我叫他們一腳踢開了!我所崇拜過的人物竟然卑鄙無恥。忘記了區桃表姐的深仇大恨,忘記了千千萬萬的罷工工友,去投降了萬惡的敵人!
你叫我難過不難過!“
陳文婷無可奈何,捂住臉說:
“算了,算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往後再別提了!我的心都叫你磨碎了!不管怎麼說,我總是愛你的。只要你知道這一點就行了!”
24 破裂
十月十日,罷工委員會正式宣佈了對香港的封鎖已經取消。震動世界的省港大罷工進入了善後工作的階段。下午,陳文雄從茶館裡喝了茶回家。他踏著輕快的步子,吹著英國名曲《甜蜜的家》的口哨,走進了客廳。一看見楊承輝和李民天一人一個口琴,坐在那裡對吹,他就說:“哈羅,年輕人,別吹了。你們的調子已經過時了。聽見罷工委員會解散的訊息沒有?”楊承輝說:“只聽說結束,沒聽說解散。”陳文雄抖了抖他那件又窄又長的白色外衣,說:“結束——解散,半斤——八兩。我早幾個月就看出這個下場了,你們都不信!”那兩個年輕人不理他,又吹起口琴來。他對他們擺手道:“好了,好了,別吹了。我今天要在這裡宣佈一個更加驚人的訊息!承輝,你去把何守仁、周榕、周炳叫來;小天,你上去把文娣、文婕、文婷、周泉她們幾個請下來。人一到齊我就宣佈,快去!”兩個年輕人把口琴放在口袋裡,就走出了客廳。
那一天,三家巷多了兩個從農村來的客人,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和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們是胡杏的大姐和大哥,一個叫胡柳,一個叫胡樹,當天一早從南海縣震南村步行四十里路來省城看他們的妹妹,還挑了兩盒香蕉、柿子、糯米、白菜乾之類的禮物來送給他們的二姑和二姑爹。何守義的親生母親大奶奶何胡氏款待了這一雙侄男侄女,讓他們跟阿笑、阿蘋、阿貴、胡杏一道吃了中飯。吃過飯,胡杏把他們帶回下房,看看旁邊沒人,就抱著她大姐胡柳哭起來。胡柳也哭,胡樹也哭。大家都不敢哭出聲來,只是咬緊牙齒,嗚嗚咽咽、悽悽切切地哭。哭了半個時辰,胡杏才訴起在何家受盡虐待、欺負的苦楚來。又說了半個時辰,胡柳聽著只是搖頭。後來胡柳怕主人家見怪,就攔住她道:“好了,別盡說這些了,說些好玩兒的吧。說些省城的見識吧!……”於是胡杏又告訴她哥哥跟姐姐省城的許多新樣事情,把那兩個鄉下人聽得直眨眼。她又帶他們到何家各處看了一遍。在客廳裡,胡樹坐在地上,對他大姐說:“人家說震南村有一半是咱二姑爹的,怪不得他家這麼有錢。他這裡的地比咱們的床還要乾淨多了呢!”胡柳敲了他一記腦殼說:“少多嘴!”後來,胡杏又帶他們出門外去看那棵白蘭花,並且介紹道:“這是咱們那高大的周炳哥哥種的,我也幫了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