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第三進的北房,要她先睡。她怎麼說也不答應,一定要胡杏給她分辨那周家三兄弟是好人、是壞人。胡杏叫她逼得沒法,只得說了實話道:“依我看,他們都是好人!”何守禮又追問道:“好人為什麼要逃走?”胡杏說:“那我可當真不曉得了。敢情是有壞人要害他們咯!你快睡吧……再不睡,我又要捱揍了!”何守禮不得要領,只好帶著那個疑團睡下了。
何守禮睡著之後,胡杏又悄悄地跑到周媽那邊去,替她擦桌、椅、板凳、茶几、杌子。自從周家三兄弟離家出走之後,胡杏一抽得出空,就上週媽家裡去,陪她做針黹,陪她談閒天,有時也替她打水,破柴,掃地,倒痰罐;有時還替她洗衣服,擦桌、椅。周楊氏也很喜歡她,疼愛她,總愛買點香、脆好吃的東西,像鹹脆花生、蠔油蠶豆、雞蛋卷子、南乳崩砂之類,放在茶食櫃子時,見了她,就塞給她吃——一面看著她吃,一面自己淌眼淚。慢慢地她倆就像兩母女一樣,相依為命,一天不見,心裡就犯嘀咕。那天晚上,擦桌、椅擦到神樓底,胡杏看見區桃那張畫像,還隨便放在書桌上,沒收藏好。她知道這是周炳心愛的東西,就有心替他收藏起來。她跟周媽商量了好半天,沒個合適處。後來她看見神廳裡、牆壁上掛著一個玻璃鏡框,鏡框裡嵌著一張全家福的照片,覺得合適,就把那鏡框除了下來,撬開底板,把區桃的畫像打橫墊在照片後面,放了進去。周楊氏坐在一旁,看著她裝上底板,釘上釘子,重新掛在牆上,還是那幅全家福照片,誰也猜不出有一張畫像在底下。——這幾下手腳做得那麼輕巧,那麼敏捷,那麼細心,那麼妥帖,不由得周媽不想起當年的美人兒區桃來。胡杏收好畫像,擦完桌、椅,又從井裡打起一桶涼水,提到巷子當中去,澆在那棵白蘭樹的樹根上面,一面澆、一面說:
“要澆才行,要澆才行。別把它旱壞了。——他要罵人!”
周楊氏看著,一面頻頻點頭,一面想:“這孩子的心有頭髮絲那麼細!她多有腸肚!她對阿炳多麼好!”
26 假玉鐲子
有一天晚上,陳文婕和陳文婷正在三樓書房裡溫習功課。陳文婷忽然把鉛筆扔在練習本子上,長嘆一聲說:“唉,到底咱們這樣唸書有什麼意思?三姐,說真的,我對那些考試啦,升班啦,連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了。我只想離開學校,遠走高飛,飛到新疆、蒙古那些荒漠地帶,一萬里尋不上一個人,讓我孤孤獨獨地生活下去。”陳文婕在燈下仰起那高聳的、平靜的顴骨,淡淡地問道:“你怎麼會這樣想的?你以為咱們離開了廣州,也可以生活下去麼?我也是不想念書的,不過我跟你的傻心眼兒不一樣。我只是想去做生意,辦工廠,不愛弄這文科!”陳文婷把周炳寄給她的信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她姐姐看。等陳文婕看完了,她就問:“三姐,你瞧他約我今天晚上跟他會面,我去呢,還是不去?”陳文婕沒有回答去不去,只是說:“按道理,阿炳的確算得上一個英俊雄偉的青年,不過就是粗野一些,呆笨一些,恐怕他不肯走正路。”陳文婷反問道:“不走正路又有什麼不好?”正說著,陳萬利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他在完全不受歡迎的氣氛下面坐了下來。也不管人家正在溫習功課,就開啟了話匣子道:“清黨以後,你們該看得清楚了。蔣介石是有本事的。他算得上一個史無前例的怪物。你們想一想,我從前說的話,就沒有一句錯。你們的二姐,她算是想通了。你們看她如今多麼快活自在!比起去年,哼!如今是體面的丈夫有了,家也有了,幸福也有了。做父母的總是希望兒女能夠這樣才好。”陳文婕還沒有做聲,陳文婷就笑起來道:
“還說體面呢,站起來不到民天哥哥肩膀高!”
把她姐姐也逗的忍不住笑了。陳萬利說:“你們笑什麼?人不可以貌相,海不可以斗量!你二姐夫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周家那幾位表少爺,你們看得見的:不用說了。就是楊承輝、李民天那些毛孩子,跟著共產黨哇哇叫,這回清黨算僥倖,再不回頭,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李民魁就常常罵他堂兄弟不學好。什麼時候我看見你們舅舅,我也要把阿輝的事情對他好好說一說。年輕人渾不曉得什麼叫做危險!”陳文婕告饒道:“好了,爸爸,不要多說了,老談這些幹麼呢?”陳文婷不服氣地說:“到底清黨對誰有好處?大頭李一說起來就唾沫橫飛,也沒有見他升了一官半職!”陳萬利露出十分生氣,又把氣忍住了的樣子說:“阿婷,你年紀輕,什麼東西也還不明白。這樣的話,在家裡說說不要緊,要拿到外面去亂嚷,你準能惹禍。清黨對誰好?對我們好。對我好,對你媽好,對你哥哥好,對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