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群活潑淘氣的小孩子。什麼東西折斷了,什麼東西裂開了,什麼金屬的東西碰到另外一種金屬的東西上面了,——這許許多多的聲音,和那零星的槍聲混作一團。好像一座千年古墓被撬開了墓頂,好像一個黑暗地窖被揭開了石蓋,那陳腐黴爛的東西全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面。在這裡,老爺們的舒適和尊嚴,法度和威武,教養和傲慢,全被當作垃圾,拋在地上,任人踐踏。到處的抽屜,箱子,櫃子,都開啟了。公文、印鑑丟得滿地都是。而從前,這些可笑的東西的確曾使一些人活得很驕奢,使另外一些人憤憤不平地死去;使一些猥瑣的東西變成高貴和幸福,使一些美好的東西化為眼淚和悲傷。如今那些公文、印鑑都成了廢物,躺在地上,毫無意義了,也沒有誰來尊敬它們和保護它們了。
天色漸漸地由深黑變成淺藍,由淺藍變成乳白,朝霞發出絢爛的色彩,廣州公社的第一個白天降臨了。笑、鬧、喊、叫的聲音依然沒有停止。周炳到處搜尋殘餘的敵人,來到了樓上一間高階辦公室模樣的房間裡。地上有一堆紙張在燃燒,發出焦臭的氣味。他踏滅了那個火堆,推開了一張大寫字檯後面的幾扇玻璃窗,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就走到那涼開水瓶旁邊,拿起玻璃杯,倒了滿滿一杯涼開水,又走到窗子前面,慢慢地喝。這時候,外面只有疏疏落落的槍聲,整個廣州的珠江北岸,除了幾個零星的敵人據點之外,全部都被紅色的武裝佔領了。在這一剎那之間,他的腦子裡發生了一種幻想。他彷彿看見一個無比巨大的巨人。這個巨人的頭枕著白雲山,兩腳浸在珠江的水裡,兩隻手抱著整個廣州城,好像抱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玩具一樣,在微微發笑。他想,誰要想推開這個巨人,把廣州城從他的手中搶走,那不過是一種可悲的妄想。他又想,從今天起,一切壞的東西都要滅亡,一切好的東西都要生長起來。——人活在這個時代裡,多麼有意思!最後,他望著樓下公安局的全部建築物,忽然想起這裡如今已經成為蘇維埃政府的辦公大樓,紅軍的司令部,這裡就要發出許多的佈告和命令,全廣州、全廣東,甚至全中國,都要聽從這裡的指揮,於是對這些建築物發生了一種親切的感情。這些想象都是在短促的一瞬間發生的。他喝完了涼開水,就走到一個穿衣鏡前面,看了看自己。他看見鏡子裡面那個人,穿著厚藍布對襟夾襖,藍布長褲子,一邊肩膀上揹著兩條步槍,一條紅領帶端端正正地系在脖子正中,衣貌堂堂,非常威武。忽然之間,他又從鏡子裡發現了另外兩個人,一個坐在大寫字檯上面,一個坐在大寫字檯後面的安樂椅上,不知在搞什麼名堂。他扭轉身一看,原來是馮鬥和譚檳,不知道什麼時候溜了進來。馮鬥坐在寫字檯上面,拿赤腳板上的汙泥往檯面的綠絨布上一抹,嘴裡說:“你不讓老子在這臺子上唸書寫字,老子卻偏要坐在這上面,還要拿腳踩它呢!”坐在安樂椅上的譚檳卻裝成一個長官老爺的樣子,用手拍著寫字檯道:“滾下去,通通給本老爺跪下來,本老爺要審問你們了!”大家正笑著鬧著,忽然一顆流彈從開啟的視窗飛進來,落到涼開水瓶上,把那玻璃瓶打碎了。馮鬥一骨碌從臺子上滾下來,嘴裡罵著:“哪個王八蛋,連槍都不會打!怎麼朝玻璃瓶打槍呢!”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門外不知有誰高聲喊道:
“大家到下面去,開啟監倉,釋放政治犯!”
周炳領頭,三個人一道飛跑下樓。在監倉前面,已經有許多人在動手開倉。他們對著鐵門的鎖上放槍,拿鶴嘴鋤在牆上打洞,舉起槍托撞擊窗子,拿鐵筆來撬開水溝的洞口,有些人還爬上房頂去揭開那些瓦筒,打算用麻繩把裡面的同志吊上來。不久,那些受難的人們一個跟著一個地,從鐵門縫裡鑽出來,從破牆的洞上爬出來,從窗戶眼子裡擠出來,從水溝洞裡冒出來,從屋瓦的木桁之間吊出來。他們的兩腳一踩到地,就跟那些掛了紅領帶的人們緊緊摟抱起來,即便不曾相識,也像看見了老朋友一樣。跟著就是互相問好,互相問裡外的情況,互相打聽自己認識的人。周炳放出了幾個女的之後,跟著放出了一個方臉高顴,雖然皮黃骨瘦,卻精神奕奕的人。那個人看樣子有三十多歲,還戴著腳鐐,一出來就撲倒在周炳懷裡,差一點兒沒有摔在地上。他和別的人一樣,緊緊地摟抱著周炳;可是他又和別的人不一樣,什麼話都沒有問,只是拿眼睛打量著周炳。周炳不認識他,正待要問,旁邊站著的譚檳早認出他來了,就喊道:
“你好呀,金端同志!你猜這漂亮小夥子是什麼人?”
金端同志坐在地上,拿鐵錘去敲打腳鐐,一面說:“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就是周金和周榕的弟弟。你叫什麼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