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能夠親身參加這幾天來的活動,真不枉活一輩子。一提到楊承輝表弟,她總是慨嘆了又慨嘆,惋惜了又惋惜。在結束這番談話的時候,她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周炳說:“這些情形,你千萬不要洩漏出去!對誰也不能講你幹過那樁事情!不然的話,你就性命難保!”周炳說:“那自然,難道我還是小孩子麼?”周泉又提議道:“過去的事情總是過去了。好好醜醜,總不過剩下一場記憶。你以後,就隨和著點,跟著陳、何他們兩家人混一混吧!陳家是咱家的表親,我又落在他們家裡;就是何家,如今也是你的表姐夫家,也是親戚了。他們好好歹歹,諒也不會不帶挈你吃一碗閒飯的。你要是不願留在省城,那麼,到上海你大表姐那裡去,也使得!”周炳只是躊躇著,沒有答話。周泉回陳家去了之後,周炳在門口枇杷樹下,又遇見了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禮。她去了一次香港,竟也沾染了一點洋氣,那服裝打扮,簡直像個洋娃娃一樣,還學會了幾句罵人的洋話,像“葛·擔·腰”,“猜那·僻格”等等。她一看見周炳,就像去年在罷工委員會演《雨過天青》的時候一般親熱,走過來,拿身體挨著他,盡纏著問他道:
“告訴我,告訴我,炳哥!你又沒去香港,你又不是沒手沒腳,你為什麼不參加暴動?要是我,碰到這麼好玩兒的事情,我非參加不可!”
看見周炳不回答,她又大聲說: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準是參加了!你哄我,你哄我!對不對?”
周炳叫她纏得沒法,只得說:“別胡鬧了,別胡鬧了!你說一說,你在香港吃了多少老番糖吧!”
後來陳家三姑娘陳文婕也來到枇杷樹下,問周炳看見了李民天沒有。周炳說沒有見過他,又反問她為什麼陳文婷老不見面。她說陳文婷一直回宋家去了,又說:“你還想念四妹麼?唉,要不是時勢變化,我們原來都以為你倆是不成問題的了!”周炳點頭承認道:“是的,想念著她。我很不瞭解她。我希望能夠見她一面,把話說清楚。”陳文婕很同情他,就說:“我們一家人對你都是有好感的。我一定替你問問她,約一個會面的時間。不過,你也懂得,她如今是有家有主的人兒了。那樣的會面,會不會增加你的苦惱?”周炳十分動人地輕輕搖看頭,沒有說話,顯得非常溫柔,又非常敦厚。當天黃昏時分,陳文婕就來找周炳。這位仗義為他們奔走的人帶著一種抱歉的神氣,搖頭嘆息道:
“我有什麼辦法呢?唉,我也沒有辦法!四妹不同意這種方式的會面。她說,大家親戚,沒有不碰面的道理。她說,人生不過是一場噩夢!——她的脾氣,說不定你比我還清楚。後來,她要我給你捎了這個來。”陳文婕說完,就遞給他一封信樣的東西。他接過來一看,正是去年雙十節後一天,他寫給陳文婷的絕交信。他匆匆讀了一遍,就對他三表姐說:“請你告訴婷表妹,我明白了。”說完,把那封信緩緩撕碎,扔到畚箕裡面去。
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的星星。剛過二更天,周炳就穿起那套白珠帆的學生制服,裡面加了一件衛生衣,慢步從官塘街、竇富巷,一直走出惠愛路。到了惠愛路,又折向東,一直向大東門那個方向走去。他的手裡挽著一個布口袋,口袋裡裝滿了深紅色、大朵的芍藥花,只見它裝得滿滿地,可又不沉,誰也不會想到裡面是些什麼。整條馬路空蕩蕩地,行人很少。兩旁的店鋪平時燈火輝煌,非常熱鬧的,如今都緊閉著大門,死氣沉沉。有些商店的門板上,赫然貼著紙印的花旗、紅毛、日本仔、法蘭西的國旗,表示他們是“外國的產業”,或者受著外國的保護。有些商店買不到這種外國符咒,就貼了張紙條子,上面寫著:“本號存貨已清,請勿光臨!”或者索性就寫著:“本店遭劫五次,幸勿光臨”這種字樣兒。路燈像平常一樣開著,但是昏黃黯淡。時不時聽到放冷槍的聲音,東邊一響,西邊一響。廣州不像她平時那樣活潑、熱情、傲慢、自負的樣子,卻顯出一種蒙羞受辱的神態,全身縮成一團,躺在寒冷荒涼的珠江邊上。周炳看見騎樓底下有一堆黑魆魆的東西,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具仆倒的屍體。再去幾步,又看見另外一具仰臥著的。此外,又有兩具並排著的,也有幾具縱橫交疊著的。有些屍體的眼睛還沒有完全閉上,還似乎隱約看得出微弱的反光。他們的靈魂早已離開廣州,但是他們的軀體還戀棧不去。周炳從將軍前走到城隍廟,他看見了不知道多少的屍體,簡直是數也數不清。他筆直地向東走,只是在碰到國民黨查夜的人的時候,才轉進小路,繞彎子走。走著、走著,他就走到城外東郊的“紅花岡”上。這座紅花岡本來不算很陡,但是周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