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永說:
外逃主要是三個口子:東邊二道河子,出去奔吉林;西邊洪熙街,奔公主嶺、瀋陽;再就是北邊的宋家窪子。我們家是從洪熙街附近出去的,西紅柿剛有點紅的時候,夜裡,黑黑的,從草棵子裡爬過去的。那時還不大嚴。
宋佔林:
我跑了三次,第一次是7月,出二道河子5里路到靠山屯,天亮了,叫兒童團發現了。一看就明白是從城裡跑出來的。10多個小孩,管我要路條,沒有就讓回去,可認真了。第二次想從卡子邊上溜過去,又給抓住了,不打不罵,反正怎麼商量也得回去。光有路條也不行,還得有老婆孩子。兩次都帶著老伴和孩子,若是我一個人非扣住不可。
開頭出不去還能回來。後來國民黨準出不準進,出不去就只有夾在“卡空”裡等死了。
那也跑。豁出去了。怎麼也是個死,往外跑還能有點指望。
我們家是分四批走的。弟弟和弟媳第一批,我第二,二哥和母親第三,母親走時大哥還在家守著。哥四個各奔它鄉。我和老伴在“卡空”裡呆3天出去了。
於連潤:
我們家在“卡空”呆10多天才出去。
臨走買輛推車,把點破爛裝上。把點黃豆、糠、麴子都做成大餅子,帶上。頭道卡子是國民黨,挨個搜,不要錢要東西,貴重東西和吃的。人家有經驗,再裝,有錢人也能瞅出來。看我那樣兒,翻幾下一揮手讓走了。有錢的不行,不拿出好東西不讓過。
“卡空”裡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著的,躺著的,也分不清是死是活。瞅著那樣兒,腳下就有點軟了。咬咬牙,硬看頭皮,還是闖。
“卡空”裡“鬍子”多,搶吃的。一口井他們霸著,怕老百姓給喝光了。莊稼地也霸著,誰也不準進,白天晚上打槍。我有個侄女婿不聽邪,也是餓急眼了,晚上想弄點毛豆,去了再沒回來,人們擼樹葉子吃,成牲口了,樹沒皮沒葉,草剩個杆,有的地方杆也不多了。嘴都吃綠了,人都吃綠了。
一家,一堆,擠擠匝匝的。有的偎在破房茬子裡,大部在露尺地呆著,鍋呀,盆呀,車子,被子,活人,死人,到處都是。8月,正是最熱的時候,日頭那個毒呀。突然下起大雨,活的淋得像塌窩雞崽子,死的泡得白白胖件,就那麼放著爛著,骨頭白花花的,有的還枕個枕頭,骨架子一點兒不亂。
人餓了,開頭腳沒根,渾身直突突,冒虛汗。餓過勁了就不覺餓了,最暈乎乎,飄飄悠悠,像騰雲駕霧似的,不覺得難受了,也不怎麼想吃甚麼了。可一看到能吃的東西,立刻就想吃,就想搶,不少死人身邊都光溜溜的,一根草都沒有,能說話時,一聲又一聲聽不出個個數,一聲聲都像是“餓呀”、“餓呀”。沒聲了,眼睛有時還睜著,望天望地,半天不眨一下,甚麼表情也沒有。慢慢地,眼睛再也不睜了,還喘氣兒,像睡著了,這就快了。快了也能挺個一天兩天的,人命可大了,像燈油不熬乾不死。有的瞅著還像笑模悠悠的,更嚇人。
趕上毒日頭,那人一天功夫就發起來了。腦袋有斗大,屁股像小鼓似的,眼瞅著發,先綠後黑。一會兒“啪”的一聲,又悶又響,肚子爆了。白天晚上都響,夜靜聽得最清。這一聲,那一聲,有的就在身邊響,鼻子早就聞不出甚麼了,可那一聲響過後還是受不了,沒聞過的想像不出那味兒。
在“卡空”裡熬過10天的人不多。老天爺照應,那幾個大餅子過卡子沒翻去,“鬍子”也沒搶去。不能讓誰看見,天黑時偷偷掰點吃:這麼對付有10天,又吃兩天草和樹葉子。渴了喝雨水,用鍋碗瓢盆接的。這些喝光了,就喝死人腦瓜殼裡的,都是蛆。
就這麼熬著,盼著,盼開卡子放人。就那麼幾步遠,就那麼瞅著,等人家一句話放生,卡子上天天宣傳,說誰有槍就放誰出去。真有有槍的,真放,交上去就放人。每天都有,都是有錢人,往城裡買了準備好的,都是手槍。咱不知道,就是知道,哪有錢買呀!
張淑琴:
伐們在卡子前排隊,推車一個接一個,八路在隊伍兩邊來回走。
邊走邊說:誰有愴、於彈、照相機,交出夾就開路條出卡子,老百姓吵吵嚷嚷的,說甚麼的都有——那些話呀,說不得……
平時在“卡空”裡都不吱聲:兩邊便衣挺多,還有“鬍子”。那時那人都老實,怎麼擺弄怎麼是,像小貓似的。也是餓的沒精神,不想說了。
我們家是9月16號那天走的,往“卡空”裡一宿就出去了。是託了我老伴的福。他是市立醫院X光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