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鞏頹然坐在椅子上,半晌說不上一句整話。這一瞬間,老人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嚴峻,純屬家長裡短類的嚴峻。
今天夜裡,趙老鞏在船廠值班,已是子夜時,他突然接到四菊從家裡打來的電話,她驚慌失措地告訴爹,說小樂夜裡喝多了酒,霍霍地磨一把菜刀,磨完就滿臉殺氣地走了。趙老鞏聽後心就懸到了嗓子眼兒,黑瘦的老臉憋得通紅,又慢慢地變青。他一聲沒吭地就往家裡顛。“小樂啊小樂,你這冤家,你可不能殺人哪!”趙老鞏咕噥著。
夜是藍色的,一片深遠的藍,拐上了北小街空地,就是一片曖曖昧昧的黑了。趙老鞏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歪歪趔趔地摔了一跤,摔在了一片錯落的燈光之中。他從慌亂中爬起來,抓起桅燈,猛抬頭瞅見港口工地還在熱熱鬧鬧地施工。這晝夜不停的聲音,徹底打破了小漁村過去的純粹和寧靜。地上有溼漉漉的泥沙漫過了他的腳脖子,燈影裡的泥沙成了亂糟糟的漿糊,灰色、四處冒泡的漿糊。老人發現泥沙裡映著星星的碎片,星星破碎時的嘩啦啦的響聲晶瑩剔透,一珠一珠的。
如果不是北龍大港奪走了他的兒媳婦,趙老鞏對海港的開發建設還是有好感的。這個大港早就該建,他小時候曾聽父親講,公元1912年9月22日,辛亥革命領袖孫中山先生在黃興。宋教仁的陪同下,來到了老蟹灣視察,還親自設計了北龍大港的藍圖。他還聽父親說,當時海灘泥濘,人很難下腳,父親牽著家養的紅鬃烈馬趕來,讓孫先生騎上去。孫先生就微笑著騎上了趙家先人的大馬,十分高興地考察海灘。據說,他還帶走了這裡的一團黑泥。後來,軍閥在這兒建港,沒弄成;國民黨建港,沒弄成;日本鬼子建港,還是沒弄成。為啥?具體的他也說不上來,只知道他們都懼怕老蟹灣的風暴潮。眼下考驗共產黨人的時候到了!鄉長和村長在動員會上說,北龍大港是咱省環渤海經濟開發區的龍頭工程,建成了也帶動咱這塊土兒,咱這兒就變成小深圳啦!
趙老鞏聽著慢慢地有了激動。心想那是上輩子的欠債輪到這輩子來還哩。他拉了一輩子的大鋸,做了一輩子的木船,老了老了還能瞅見又高又大的外國大輪船,說不上啥大福分,也算是開開眼吧。趙老鞏突然覺得這世界有看頭,人世也有了活頭了。老人對大港的好感還有一層意思,聽說大兒子趙振濤對大港很上心,北龍市的頭頭腦腦到省城跑立項、跑資金,都是找這個趙秘書長。
夜空裡總是飛舞著一些米粒狀的小東西,麻麻點點地撞著趙老鞏的臉和脖子。是海蚊子。老蟹灣的蚊子比別的地方的都要大,叮咬在身上,立馬就鼓起紅疙瘩,奇癢無比。這時他看見工地的棚子旁邊點燃了一堆海火,火苗子不大煙不小,星星閃閃的光亮晃亂地抖落到海里去了。有幾個值夜班抽水的小夥子在那裡說笑,一個瘦高個子蝦著腰吹口琴,塌了兩個音的口琴伴著幾個五音不全的小夥子的粗喉嚨,在空曠的海灘上長吼著:
深深的海洋啊——你為何不領情?
深深的海洋啊——你為何不平靜?
海風將歌聲醃得鹹溼溼的,築巢的海鳥兒扇動疲勞的翅膀飛走了。趙老鞏聽著這歌聲洋裡洋氣的,嬌柔而小氣,像趴著拉屎沒勁。同時他又恨恨地想:老蟹灣的海是不領情,是他孃的不平靜,說變臉就變臉,說咬人就咬人,野著呢!你們才來這兒幾天?別看眼前的浪頭溫順得像個娘兒們,等風暴潮來了,你們就該抱著豬頭找不著店門兒啦!狗日的!等趙老鞏在心裡罵完了,他也將這些勞動的孩子們甩得很遠了。他又扭回頭朝他們望了望:這些城裡的娃也不容易,因為這寂寞的時光平平淡淡流逝,沒有故事;如果有故事也是唱不出來的,這世上許多故事,是不能光用嘴唱或是說說就能打發的。就說這海吧,趙老鞏不僅是老蟹灣有名的大船師,而且還是個勇猛的海碰子。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在大海里鑽,憑著一支槳和一粒鹽的啟示,闖蕩過膠州灣,在無意間接近了大海的精髓。
他一抬頭,瞅見什麼鳥兒掠過夜空悽楚地哀鳴,他這時又想起自家那點窩心事兒了。老伴兒走得早,趙小樂是老兒子,都讓他給嬌慣壞了。這小子平日嘴裡唱著:端起愛情的酒哇,瘋狂而有滋味。我今生看來要獨行,熱情已被你耗盡。他對朱朱太痴心,一痴心就特別容易一條道兒上跑到黑。他個子不小,可心裡還跟個孩子似的,一股火躥上來就不管不顧了。你也不想想,為朱全德的那個寶貝閨女搭上自己的小命兒,值嗎?老人盼著小樂在舉起砍刀的那一刻猛醒而懸崖勒馬。浪子回頭金不換哩!
這是早春季節,夜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