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大亮了。
入眼是淺粉的輕紗幔帳,繡了落英繽紛,一如春日裡清風拂過時的爛漫。
杜雲蘿一怔,她有多少年沒有用過這樣的色調了?自從丈夫戰死後,她的床上掛著的永遠都是青灰色的幔帳。
坐起身來,伸手輕撫,柔軟輕紗上的手指白皙纖長,指甲染了鳳仙,色彩鮮豔。
杜雲蘿的眸子倏然一緊,仔細看了看自己的一雙手。
這絕不是一雙暮年老人該有的手,她的手應該是指甲微黃、滿是褶皺,這是……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把掀開了幔帳,探出頭去。
床尾的架子上掛著準備好的衣衫,牆角花架上擺著好看的花瓶,繡了錦鯉戲水的插屏遮擋了通往外間的路。
這裡,是她未出閣時的閨房。
杜雲蘿愕然,這是怎麼回事?
“姑娘醒了?”
許是聽見了內室裡的動靜,一丫鬟繞過插屏走到床前,隨手將幔帳掛在了蓮花掛鉤上。
杜雲蘿抬眸看她,瓜子臉、柳葉眉,晶亮的眸子似是會說話,笑起來時臉上有淺淺梨渦,這幅模樣,勝過畫中仕女。
“錦靈。”杜雲蘿喃喃喚道。
“姑娘,時候不早了,今兒個要去老太太那兒請安,不能遲了。奴婢伺候您淨面,等錦蕊來了,讓她給姑娘梳頭。”錦靈一面說,一面扶著杜雲蘿起身。
杜雲蘿腦海一片空白,木然由著她動作,溫熱的帕子擦過臉頰時,她才如夢初醒般一個激靈,縮了縮脖子。
錦靈敏銳:“姑娘,可是這水太涼了些?”
杜雲蘿搖頭,好多話想問錦靈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好隨著她在梳妝檯前坐下。
錦靈手腳麻利地替她勻臉,杜雲蘿望著鏡中的容顏,交疊在膝上的雙手拽得緊緊的,這才抑制住了要脫口而出的驚呼。
鏡中人,才是豆蔻模樣,膚色均勻細膩,睫毛密密,櫻唇無需點胭脂便已紅潤。
這,不是老邁的杜雲蘿,這是她的從前。
待字閨中的從前。
她怔怔看了許久,將鏡中模樣都刻在腦海裡,雖然面不改色,可只有杜雲蘿自己才明白此刻內心有多麼激動,她的手指甚至控制不住地輕顫起來。
她,真的回來了嗎?
不知不覺間,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了手背上。
錦靈不知她為何突然哭了,趕忙取了帕子來,急切又關心:“姑娘這是怎麼了?可是昨夜裡魘著了?哎呀姑娘,您快看外頭,日頭正好,天啊,暖洋洋的,一會兒出去走動走動,再不好的噩夢也都過去了。”
杜雲蘿眨了眨眼,淚水溼了睫毛,視線模糊了,她偏轉過頭順著錦靈開啟的窗子往外頭瞧。
春光明媚,小丫鬟們低低說笑的聲音似那黃鸝鳥。
接過帕子在臉上擦了擦,杜雲蘿一點點彎了唇角,扯出一個笑容來:“錦靈你說得對,就是一場噩夢。過去了,都過去了,我醒來了,往後,就清明通透了。”
錦靈總覺得這話中有話,可一時半會兒又不知道如何問,便順著點了點頭:“是啊,夢醒了便好了。”
杜雲蘿握住了錦靈的手。
那噩夢裡,她做錯了太多事,對不起了太多人,看到錦靈時,她心中的愧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錦靈的容貌太招人了,府裡多少人惦記著,回事處趙管事的婆娘來求了她數次,她點頭應了,將錦靈配給了趙管事的侄兒。
卻不想,這就是把錦靈推入了火坑,不過兩年,香消玉損。
年老後回憶舊事,她每每都會想,若是錦靈還在,定會拘著她勸著她,不會讓她那般與穆連瀟置氣耍心思,不會讓她使性子害得穆連瀟帶著滿滿的愧疚和牽掛出征,不會讓她叫那些虎豹豺狼吞了吃了,不會讓她孤苦伶仃地走過了一輩子。
錦靈,錦靈才是真正貼心貼肺為她好的。
“錦靈兒,不用叫錦蕊了,你替我梳頭吧。”杜雲蘿低聲道。
錦靈怔了怔,姑娘只在逗趣時才會這般叫她,往日裡倒是錦蕊兒錦蕊兒的多些,一來親近,二來有趣,有媽媽們聽見了,有事沒事也會這般打趣她們。
姑娘還有心情逗趣,大抵是沒事的吧。
可姑娘的頭素來是錦蕊梳的,姑娘喜歡錦蕊的手藝,自己也就不班門弄斧,一概交由錦蕊。
今日接了這差事,也不知道錦蕊會怎麼想。
只是,姑娘吩咐了,還能推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