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的,你得另想良策呀,怎可在窮人身上動刀子呢。對窮人,你可以斷了他的活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人命如蟻,螞蟻是長著腿兒會跑的,生死自在天命,可你萬萬不可斷了人家死路,連死的路都堵死了,那只有拚死一搏,尋求活路了。我牛不從是從小在窮人堆裡混大的,我比誰都瞭解窮人。平日裡,窮人當牛做馬可以,吃糠咽菜可以,給人當孫子可以,但你要給他一個盼頭,有了這個盼頭,就會這樣一輩子一輩子模糊下去了,可一旦連牛馬也做不成了,連糠菜也斷頓兒了,連孫子也做不成了,那他就是洪水猛獸,就是爺,他就會把人肉當飯吃,把人血當酒喝的。可是,話又說回來,官府就是官府,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看起來氣息奄奄了,咬起人來,仍然一口一個蹦兒脆,窮人又是散漫四處的,你在往前趕,他在往後扯,很難成了氣候,即使最終成了氣候,你看看那些兩腳踏在窮人血泊裡收莊稼摘桃子的又有幾個是真正的窮人?就說這些腳戶兄弟吧,生死交關之際,只要有人挑頭,肯定會一哄而起的,可是,只要真的大難臨頭,肯定又會一鬨而散的,被掐了頭的,是那些挑頭的人。牛不從盤算來,盤算去,他早已被推到了挑頭的位置,眼下又是非常時期,他必須做得像個挑頭人的樣子,他要是縮了頭,無論結果如何,在幾方面人那裡,他都會像一條喪家的癩皮狗那樣,隨便誰都可抬腳踹他,只有繼續撐頭,把自己擱在浪潮中心,他才可見風使舵,遊刃有餘。
牛不從在用踩死螞蟻的步子走路,可還是禁不住走到了馬府門前,門丁迅跑進去,又訊跑出來,說我家老爺快請牛老爺。馬正天一手端煙鍋,吧滋吧滋抽菸,踢踢踏踏踱步,進了大門,牛不從快走幾步,腳板用了力,腰腿都用了力,走得急,走得猛,趕到廂房,便有些氣喘。一進門,便火急叫道:
“老爺,大事不好了,在下無能,沒有辦成事情。”
青白鹽 二十一(2)
“先喝口茶,潤潤嗓子慢慢說。”
六兩早備好茶了,牛不從真有點渴,羊毛襪子的臭味沾到嗓子眼上,他恨不得用手去摳,加上又急又氣,見了溫度剛好的香茶,手一揚,一碗茶連根兒差不多都下肚了,馬正天哂笑道:
“看把兄弟勞累的,慢慢喝,天塌不下來。”
六兩急忙趕進來,又添滿一碗,很快退了出去,牛不從輕呷一口,清理了嗓子,神情沮喪地說:
“我真是無用,年老爺不在家,聽下人說出門收賬了,我不信,哪有大正月天跟人討賬的?我裝作參觀年府,前後院轉遍了,連牲口圈都看過了,不信,老爺聞聞,現在還滿身牲口味兒呢,可是,就是沒見到年老爺的人影兒。我就等,那些下人恨不得拿眼睛把我夾死,等到這會兒了,等不著,才回來了。”
馬正天嘿嘿一笑,不說話,又嘿嘿一笑。他嘿嘿一聲,牛不從心裡咯噔一聲。牛不從是不大會撒謊的人,對他來說,撒一個謊,比挑著二百斤鹽擔走出二里地費勁多了,儘管路上把謊反覆編圓了,臨到頭,一個圓滾滾的謊趕從口裡擠出來,仍感到稜稜角角的,把臉都憋紅了。馬正天又嘿嘿一笑說:
“牛兄弟,你也不必太在意。年如我躲了,他躲得對,按道理說,我也該躲,但我不躲,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他躲了也沒啥,離了他那泡狗屎,咱照樣種白菜。你安心去休息吧,正月十五,鬧他個底兒朝天。”
牛不從走了後,馬正天用煙鍋在牆壁上敲了三下,掛在牆壁上的一張巨幅餓虎撲羊圖忽然動了,一虎一羊緩緩朝旁邊移去,都在動,速度卻是一樣的,虎並沒有追上羊,羊也並沒有被虎追上,畫的後面是一扇小門,門開處,裡面鑽出一個人,他叫黑娃,是年如我家的園藝工。他撲通跪在馬正天面前,急口分辨道:
“老爺,千萬不可相信那個姓牛的,前前後後都是我親眼所見,若有半點虛言,甘願讓老爺碎刀子剮了!”
“起來!”馬正天輕聲一個斷喝,黑娃忽忽悠悠站了起來,又要急口分辨,卻聽馬正天說:“你說的什麼話?我要是信不過你,哪能把天字第一號的重大差事交給你?實話給你說吧,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問你,今晚年家給你分派了活路沒?”
“回老爺,眼下還是寒冬,園子裡並沒有多少活兒,奴才只是打掃維護後院,管得並不緊的。老爺有何指令,奴才粉身碎骨,也不敢辜負了老爺的信任。”黑娃很激動,一臉志士赴國難的慷慨。
馬正天抽了幾口煙,悠閒地轉身拉開一個抽斗,從裡面撿出一把散碎銀子,順手遞給黑娃,隨口說,大概是五十兩,湊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