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從來不出門,連窗戶都不開啟。”
看見了隔壁的加里之後,我一直在想念著他,過了幾天,我跟鄰居談天,順口
提到了他。
“啊!那是老加里,他住了快兩年了,跟誰也不來往。”
“他沒法子走路。”我輕輕的反駁這個中年的丹麥女人。
“那是他的事,他可以弄一輛輪椅。”
“他的家那麼多石階,椅子也下不來。”
“三毛,那不是我們的事情,看見這種可憐的人,我心裡就煩,你能把他怎麼
辦?我們又不是慈善機關,何況,他可以在瑞典進養老院,偏偏住到這個舉目無親
的島上來。”
“這裡天氣不冷,他有他的理由。”我爭辯的說著,也就走開了。
每天望著那一片繁花似錦的小院落裡那一扇扇緊閉的門窗,它使我心理上負擔
很重,我恨不得看見這鬼魅似的老人爬出來曬太陽,但是,他完完全全安靜得使自
己消失,夜間,很少燈火,白天,死寂一片。他如何在維持著他的帶病的生命,對
我不止是一個謎,而是一片令我悶悶不樂的牽掛了,這個安靜的老人每天如何度過
他的歲月?
“荷西,我們每天做的菜都吃不下,我想━━我想有時候不如分一點去給隔壁
的那個加里吃。”
“隨便你,我知道你的個性,不叫你去,你自己的飯也吃不下了。”
我拿著一盤菜爬過牆去,用力打了好久的門,加里才跛著腳來開。
“加里,是我,我拿菜來給你吃。”
他呆呆的望著我,好似又不認識了我似的。
“荷西,快過來,我們把加里抬出來吹吹風,我來替他開窗妥掃。”
荷西跨過了矮牆,把老人放在他小院的椅子上,前面替他架了一個小桌子,給
他叉子,老人好似嚇壞了似的望著我們,接著看看盤子。
“吃,加里,吃,”荷西打著手勢,我在他的屋內掃出堆積如山的空食物罐頭
,把窗戶大開著透氣,屋內令人作嘔的氣味一陣陣漫出來。
“天啊,這是人住的地方嗎?”望著他沒有床單的軟墊子,上面黑漆漆的不知
是幹了的糞便還是什麼東西糊了一大塊,衣服內褲都像深灰色一碰就要破了似的抹
布,床頭一張發黃了的照片,裡面有一對夫婦和五個小男孩很幸福的坐在草坪上,
我看不出那個父親是不是這個加里。
“荷西,他這樣一個人住著不行,他有一大櫃子罐頭,大概天天吃這個。”
荷西呆望著這語言不能的老人,嘆了口氣,加里正坐在花園裡像夢遊似的吃著
我煮的一盤魚和生菜。
“荷西,你看這個,”我在加里的枕頭下面掏出一大卷瑞典錢來,我們當他的
面數了一下。
“加里,你聽我說,我,他,都是你的鄰居,你太老了,這樣一個人住著不方
便,你那麼多錢,存到銀行去,明天我們替你去開戶頭,你自己去簽字,以後我常
常帶菜來給你吃,窗天天來替你開啟,懂不懂?我們不會害你,請你相信我們,你
懂嗎?嗯!”
我慢慢的用德文說,加里啊啊的點著頭,不知他懂了多少。
“三毛,你看他的腳趾。”荷西突然叫了起來,我的眼光很快的掠過老人,他
的右腳,有兩個腳趾已經爛掉了,只露出紅紅的膿血,整個腳都是黑紫色,腫脹得
好似灌了水的象腳。
我蹲下去,把他的褲筒拉了起來,這片紫黑色的肉一直快爛到膝蓋,臭不可當
。
“麻瘋嗎?”我直著眼睛張著口望著荷西,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不會,一定是壞疽,他的家人在哪裡,要通知他們。”
“如果家人肯管他,他也不會在這裡了,這個人馬上要去看醫生。”
蒼蠅不知從那裡成群的飛了來,叮在加里膿血的殘腳上,好似要吃掉一個漸漸
在腐爛了的屍體。
“加里,我們把你抬進去,你的腳要看醫生。”我輕輕的對他說,他聽了我說
的話,突然低下頭去,眼淚靜靜的爬過他佈滿皺紋的臉,他只會說瑞典話,他不能
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