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堆積如山的食物統統切成糊狀,然後埋頭大吃,吃時常常把餐巾按到眼鏡後面,
揩拭眼睛。人們不知道他在揩些什麼,是汗呢還是眼淚。
午膳時發生了兩個插曲,引起漢斯·卡斯托爾普的注意。根據漢斯坐的方向,
他只能注意到這些。 首先, 玻璃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 這時大家正好在吃魚。 漢斯·卡
斯托爾普不屑地聳了聳肩,然後怒氣衝衝地打定主意:這回他一定要搞清楚撞門的
究竟是誰。他不光用腦子想,而是認真地翕動起嘴唇來。我一定要搞清楚!他輕聲地
而又十分激昂地說,因而魯賓森小姐和女教師都驚訝地瞅著他。他整個上身轉向左
邊,把充滿血絲的藍眼睛張得大大的。
穿過餐廳的是一個女人,與其說是婦女,倒不如說是一個姑娘。她中等身材,
穿一件白色毛線衣和花色裙子,一頭淡紅色的金髮,腦袋旁晃著兩條辮子。漢斯·卡
斯托爾普沒有看清她的輪廓——幾乎沒有瞧見。她走路不聲不響,與剛才進來時乒
乒乓乓的喧鬧聲形成鮮明的對照。她耷拉著腦袋,躡手躡腳地走向左側最外邊的一
張餐桌。這張餐桌與陽臺門成直角,也就是“上等俄國人”的餐桌。走路時,一隻
手插在貼身羊毛衫口袋裡,另一隻手託著腦袋,把頭髮理向後腦勺。漢斯·卡斯托
爾普瞅著她那雙手;他對人們的手很有一番鑑別力;每次新結識一個人,他的注意
力總是先集中在那個人的手上。她沒有貴婦人的特有風度,托住她頭髮的那隻手,
並不像年輕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和女人們社交往來中所常見的那麼高貴嬌嫩。她
的手背很闊,手指很短,粗糙稚氣,有幾分像女學生的手。她的指甲顯然沒有染過,
修剪得很不雅觀,也像女學生一樣,指甲旁的面板有些起毛,好像是咬指甲的惡習
留下來的痕跡。不過由於距離太遠,漢斯·卡斯托爾普無法看得很清楚,只是有這
麼一個印象而已。這個姍姍來遲的人向同桌的人們點點頭,在桌子內側克羅科夫斯
基旁邊坐下,背朝著餐廳。克羅科夫斯基坐在首席。一坐下來,她就左顧右盼,向
大夥兒掃視。這時她依然把手擱在頭髮上,漢斯·卡斯托爾普眼睛一瞟,看到她顴
骨很高,眼睛細細的……這當兒,某些模模糊糊的往事從他腦海間掠過,他似乎記
起了什麼事,什麼人……
“當然,是一個女人!”漢斯·卡斯托爾普心裡想,嘴裡也喃喃地脫口而出,因
而這位女教師恩格爾哈爾特小姐聽清了他的話。 這位可憐的老處女發出會心的微笑。
“這是肖夏太太, ”她說。 “她老是馬馬虎虎的,可這位太太很有魅力。”這時恩
格爾哈爾特小姐長有柔毛的紅彤彤的面頰上罩上了一層陰影。每逢她開口時,她總
是這樣。
“她是法國人嗎?”漢斯·卡斯托爾普一本正經地問。
“不,是俄國人, ”恩格爾哈爾特小姐說。“也許她丈夫是法國人或法國人的後
代,我可說不準。 ”
漢斯·卡斯托爾普依然有些氣鼓鼓地問,那邊坐的一位先生是不是她的丈夫,
說時指著上等俄國人餐桌旁一位肩膀下垂的紳士。
“不,她的丈夫不在這兒,”女教師回答他。 “他壓根兒沒有來過這兒,這兒沒
有人認識他。 ”
“她應當懂得規規矩矩地關門!”漢斯·卡斯托爾普說。 “她總是使勁地關門。
這簡直是缺乏教養。 ”
女教師聽了這番譴責,溫順地微笑著,彷彿她本人就是該受責備的人。這樣,
他們就不再談肖夏太太的事了。
另一個插曲,就是布盧門科爾博士暫時離開餐廳,別的可沒有什麼了。他的臉
一向鬱鬱寡歡,此刻突然板了起來,憂心忡仲地凝視前方,然後拘謹地把椅子往後
推了一下,走了出去。這時,斯特爾夫人的粗野暴露無遺。也許她因為自己的病情
比布盧門科爾輕而洋洋自得,她用同情與挖苦參半的口氣伴送他出餐廳。“可憐的人
兒!”她說。 “他差不多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他又要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