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瓶就被她踢翻了,開水在地上憤怒地行走,玻璃碎片痛苦地眨著眼睛……有時候,李三定還會捱到她的耳光,一個病弱的女人,耳光打上去,半邊臉竟紅了,嘴角還能淌出一兩滴血來,她的力氣呀,也搞不清從哪兒來的。
第一章 6父親(2)
父親呢,在小學一直教一二年級,依他的學問,教五六年級也是沒問題的,但五六年級有人教著,他又只是個民辦老師,只好就這樣教下來了。不知是和小孩子在一起讓他變得瑣碎了,還是他壓根就有些婆婆媽媽,家務活兒他是不做的,但他喜歡挑剔,比如母親擦拭傢俱,從桌子擦到椅子,從座櫃擦到立櫃,從瓷瓶擦到壺碗,哪哪都擦完了,抹布都要放進水盆裡了,他那裡卻忽然說,方桌腿,一條方桌腿還沒擦呢。做飯的時候也是,母親菜切好都要放到鍋裡炒了,他會忽然地跑來問,切的絲還是片?那樣子像是不合他的意思菜就吃不得了,但吃飯時,大家也並不見他少吃一口。女兒們洗衣服、做針線他也是要挑的,洗好的衣服晾了一繩,他檢閱似的從這頭走到那頭,總能挑出一兩處沒洗乾淨的地方,這時他喊的通常是大女兒秋菊,因為知道二女兒秋月是不習慣認錯的。但秋菊的行動常常要受秋月的控制,秋菊嘴上應了,若是遲遲地不動,就一定是秋月不准許她動了,他這挑剔也就白白地做了。遇到秋月不高興,沒準還會說出大不敬的話來:你洗一回試試!做父親的只當她是撒嬌,便放她過去了。這三個兒女中,秋月還真是最讓他喜歡的,她那麼結實,那麼能幹,凡她願意幹的,什麼活兒都難不住她。補褲子屁股上的補丁夠難的吧,她母親補了多少年也補不平展,到她這,第一個補丁就很是個樣了,平展不算,針腳都沒露出來一個。還有包棕子,那年過端午節,她母親病在床上,一家人正著急棕子吃不上了,她卻又淘米又買棕葉子的,也沒見她跟誰學過,棕子包出來竟是又大又好看。地裡的活兒就更甭說了,每回他挑了飯擔子給女兒們送早飯,發現幹在最前頭的準是秋月,一地的人,大約有百十來號吧,其中身強力壯的男勞力少說也有三四十人呢,可他的秋月,就能比那三四十人還強。秋菊雖沒什麼主意,幹起活兒來比秋月也差不到哪裡,秋月是第一,她準是第二,她倆在生產隊就像是一道風景,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就說冬天的粉房吧,多少人都想往裡擠啊,可偏偏她倆就都被選上了。即便這樣,她們做事的時候父親還是忍不住自己的毛病,就還說補丁吧,有時候平展是平展了,針腳也隱藏得很好,可是顏色像不大對勁,若換個顏色呢?為說服她們,父親還不厭其煩地從一堆碎布裡翻啊翻啊,終於翻出一塊,拿到補丁跟前對比著。兩個女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不理他。若他再問,秋月就忽然說道,爸,這針頭線腦的事,是一個大老爺們兒該管的麼?在父親眼裡,秋月怎麼樣都是好的,說話刻毒也是好的,只是他的意見不能被採納讓他多少有些心不甘。這不甘便留在心裡,到下次有機會再提。再提的時候,女兒們上次的態度和質問他會裝作全不記得了,為了補丁的顏色,他願意裝作不記得。
如果只看到父親的婆婆媽媽,那就有些委屈他了,在他高高大大的身體裡,其實還隱藏了另外的東西,這東西由於長時間地不顯露,連他自個兒都要忘記了。比如有一次,女兒們和母親一遞一句地吵架,他開始不吱一聲,後來女兒們指責母親呆在家裡白吃飯的話都出來了,他便一躍而起,掄了巴掌衝女兒們的後背每人給了兩下子。後背打上去雖不那麼疼痛,女兒們卻也被嚇傻了,她們一直認為父親是站在她們一邊的,巴掌打過來時她們還以為父親是認錯了人呢。不過父親也打過母親一回,母親那回是跟他的姐姐也就是孩子們的姑姑吵架,父親從學校回來,因由都不問就向母親伸出了巴掌。那回打的也是後背,也把母親嚇傻了,那以後母親再沒敢跟姑姑吵過。女兒們呢,也再沒敢對母親說白吃飯一類的話。對李三定,父親打的可就不是後背了,小時候專打他的屁股,長大以後又由屁股轉到了臉,打起來還頗狠,一巴掌下去半邊臉就腫起來了。當然也不是常打,更多的時候是不理他,臉上剛剛還掛了笑容,看見李三定臉就沉下來了,彷彿跟李三定是天生的仇敵一樣。
第一章 6父親(3)
李三定也真是不著人喜歡,打生下來他跟別人就不一樣。先是夜裡不睡覺,沒人抱就哇哇地大哭,好容易抱得睡著了,往炕上一放又哇地醒了。那哭聲嘹亮的,一整個村子都聽得見。你自個兒家不睡覺,總不能讓一整個村子也不睡覺吧,一家四口只好輪流值班,你抱一會兒他抱一會兒的,就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