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一夜地熬,竟是支撐了兩年。眼看秋菊秋月都變成尖下巴了,父親的方臉膛也變成長條臉了,母親更是虛弱得厲害,到兩年頭上,李三定的哭聲都不能聽了,一聽就頭冒虛汗,自個兒先躺到床上去了。這還不算,李三定還三天兩頭地感冒,一感冒就要請大夫,一請大夫秋菊秋月就你推我我推你的,到了還得父親去。村子裡大夫倒不少,中醫西醫加起來得有四五個,但叫人信得過的也就一兩個,這一兩個又天天在外面出診,往往找遍了村子也見不到。實在沒法請別人來吧,態度是沒得說,開了方子藥都可以幫了送來,但就是沒準頭,這回治好了,下回興許就能把孩子治個半死。治死人的事他們也不是沒幹過,但態度好,人死了跑前跑後地幫了料理,比家裡人還要賣力,他們的出身又好,人家還能說什麼呢。後來,父親就不得不去請自己族裡的李柺子了。這李柺子,解放前是這一帶有名的中醫,找他看病的人每天都排長隊,但他出身地主,又在國民黨隊伍裡做過事,看病時的臉子又冷,解放後村裡的診所就沒要他。他卻又不甘心幹莊稼活兒,自個兒跑到磚窯上燒起窯來了。請他看病很難請得動,除非人命關天了,他才肯從窯裡出來。父親自個兒備了筆和紙,找到他說,你叔我就這一根苗兒,你看著辦吧。他那邊冷著臉子,總算把紙筆接住了,筆噌噌地一使勁,頭上臉上的磚末都撲撲地往紙上落,落得父親在一旁直心酸。不過李柺子可不念別人心酸不心酸的,又一回,等父親說完病情,他忽然將紙筆一扔,轉身就走,問他他也不理,一腳高一腳低的,走得十分地絕情。父親將自個兒說的病情過了一遍又一遍,才猛然悟道,他一定是從中得知孩子吃過別的大夫的藥了,這老侄子啊,燒窯也沒燒掉他的臭脾氣!父親惱火透了,從此再不肯去找李柺子了。李柺子可以不找,孩子的病卻不可以不看,但這樣一個病孩子,什麼時候是個了呢?正當一家人對李三定幾乎都絕了耐心時,父親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他一反平時的婆婆媽媽,跟家人們招呼都沒打就跑到孩子們的姑姑家去了。頭天去的,第二天就送孩子,孩子送到姑姑手裡時,母親哭得淚人似的,但她除了哭又能說什麼,被這孩子折騰怕了的,頭一個其實就是她呢。
父親這樣果斷地把李三定送到姑姑家裡,大大出乎了母親和秋菊秋月的意料,她們一直有些袖手旁觀地看父親一個人收拾李三定的東西,小被子,小衣服,小鞋子,洗澡的毛巾,喝奶的瓶子……一樣都不落下。她們納悶著,甚至都有些懷疑,把孩子送走這個狠心的主意,難道真是出自眼前這個瑣碎的男人嗎?她們明白,孩子一送走就可能永遠回不來了,姑姑早就想領養一個孩子了,三定雖沒明確過繼給她,但她那樣的人,只要想要就不會輕易放手的。況且她家地處偏遠的縣區,離縣城和省城都百十里路,村子還叫個什麼豆腐村,這麼個病怏怏的孩子,到那裡該變成豆腐渣了。她們當然不會反對父親的決定,但想到可能回不來,就覺得平時真是錯看了父親了,關鍵時刻,最不婆婆媽媽的就是他了,他的內心,其實和很多男人一樣,是一副鐵石心腸呢。
也真是奇怪,李三定到了姑姑家裡,竟慢慢地好起來了,藥不必再吃,覺也睡得安穩了,一睡就是一整宿,連尿都不撒一回。這話是兩個月後姑夫來走親時說的,姑姑自接走李三定就再沒回來過,她說李三定跟他自個兒的家犯克,為了孩子,還是少走動吧。母親認為她是有意要獨佔孩子,攛掇父親去看一趟。父親卻認為姑姑是不會撒謊的,她說為了孩子一準就是為了孩子。母親說,要真是犯克,我早死在玉米地裡了。父親就說,要不犯克,怎麼在李家營不行,在豆腐村就行了呢?母親答不上來,只好說,李三定可是你李家的後代,斷了香火你可別後悔。父親拗不過母親,最終還是去看李三定了。姑姑的臉子他們是做好了消受的準備的,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李三定見著他們直往姑姑身後躲,已是一種看陌生人的眼光了。母親不甘心地伸手去抱,李三定哇地一聲就哭了。被哭弄怕了的母親只好不敢再靠近他。可是,她怎麼也不明白,才兩三個月的工夫,怎麼說變就變了,小貓小狗也不會有這麼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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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6父親(4)
父親是騎腳踏車帶母親去的,回來的路上,母親坐在父親身後一直哭哭啼啼,哭到傷心處,手也不閒著,在父親的後背上又打又掐的。父親不停地躲來躲去,躲卻又能躲到哪裡去,一路搖搖晃晃的,有幾次幾乎都要撞到汽車上去了。離家大約有二十里路的時候吧,父親終於被母親打倒了,車子壓在身上,半天翻不過身來。待父親站起身,母